唱歌時遇見的孩子
2024-10-08 17:16:45
作者: 劉兆林
伸向天邊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獨的小客車則像河上駛著一隻船,船尾拖著沙塵騰成一截短浪。我們十幾個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車裡,被寂寞和疲倦糾纏著,默默無語。忽然有人沖司機師傅喊了聲要唱歌,車便停下了。
在新疆,長途汽車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車解手叫唱歌。沒考究這說法是怎麼來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聲都太難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聲想像成流水似的歌聲了呢?反正我們也學會這樣說了。這是去年深秋中國作協組織我們幾個作家到新疆的南疆採風路上。人說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新疆人說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們乘的小客車披星戴月奔馳了六天,才僅僅沿南疆的塔里木盆地邊緣走了半圈。車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只能在住下時見到人煙。望著那些總也望不到邊的石頭和矮矮的駱駝草,不得不感嘆,中國實在太大了。我說有人喊停車唱歌時,是西行採風的第六天上午,車停在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
車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赤裸裸的路上,這歌怎麼唱呢?路南邊有兩座沙丘,上面長著不多幾叢蘆葦,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處。我便和湖北的劉醒龍率先朝那兒跑去,他背著攝像機,我背著照相機,我們總是攜帶武器一樣隨身背著它們,以便遇了好鏡頭順手拍下來,幾乎人人都是這樣。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記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漸低下去的盆地遠方,有支長長的長長的牛隊細流一樣在沙漠中緩緩移動,默默無聲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條河還令人激動。尤其我的生肖屬牛,—向對牛懷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遇到這麼多幹事業一樣排著隊伍前進的牛們,我自然會比別人更激動的,何況那詩一般的色調和意境,肯定再不會遇到了。我一連拍了好幾個空鏡頭,又和劉醒龍相互幫助各自留了身影。這時我們發現蘆苹後面有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戴頂白布帽兒,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面的胳膊、脖子和臉,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極有特色的新疆少數民族孩子形象。他手裡還捧著一隻藍灰色的鳥兒,有鸚鵡那麼大,好像那鳥是受了傷的,不然捧在手上怎麼不飛呢。離男孩子不遠的地方有幾隻羊,這牧羊的孩子正拘謹地看著我們。一定得和這孩子合個影!我和醒龍同時生出這想法,我們怕他不同意,又沒更多時間商量,於是迅速想到錢。這些年我見過不少旅遊區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掙錢。醒龍先於我遞給男孩子五塊錢同時指了指相機,男孩卻連連搖頭做出不肯的樣子。我連忙也伸手掏錢想再多給他一些,他把頭搖得更堅決了。我們只好問他,陪照張相給多少錢能答應,他紅了臉用新顋味道的話極輕地說了聲,不要,他說出的只是不要二字,錢字根本沒能沾著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搖頭時以為我們想買他的鳥吧,也許那傷鳥是他救下來的呢。這孩子很矮,為了讓他顯高點,我特意把他拉到一個小沙坑邊,我站坑裡再彎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強接近了我的肩頭。我們身邊有幾株伏在沙上的胳駝草,那鐵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樣屈腿也難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攝進鏡頭。我讓醒龍換了換角度,胳駝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橫穿的牛隊一同攝入鏡頭。照片印出來後,我便永遠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駱駝草屈就的樣子。認真看過照片以後我仍然認可了這個樣子。我照的當時,兒童文學作家鄭春華也跑來了,她這位歐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著鞋赤著腳,無疑更是想和這沙漠孩子合影的。當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時,孩子髒兮兮的樣兒使她遲疑了一下,後來她在一次會上說那孩子心靈比自己乾淨的話證明,她當時確實因孩子的髒兮兮遲疑了一下。路那邊已喊兩遍開車,遲疑不得了,我們像搶東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幾張。往回跑時醒龍又把錢往男孩手裡塞,他還是不接,醒龍只好把錢扔在沙地上。我這才匆忙開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時,男孩子也沒彎腰去拾,那錢就渺小地躲在胳駝草下與我們告別了。我無心猜測男孩子是否會再把錢撿起來,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裡真的有歌兒不由自主唱了起來,為眼前這片沒受污染的淨土而唱。唱時還想到昨天在「巴扎」(集貿市場)遇見那個趕毛驢車的孩子。昨天我們在和田市買了三塊很重的地毯,講好由賣家出人給送到集合地點的,可送地毯那小伙子走幾步就扛不動了。時間非常緊,我們連價錢也沒問就雇了身邊一個小男孩的毛驢車。地毯連同小伙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點時,我們忙昏了頭,主動給那小伙子十元錢叫他走了。趕毛驢車那小男孩卻不好意思地掉轉車頭也要走卻遲疑了一下沒馬上走,我們才忽然發覺錢該給這男孩兒的,並且該由送地毯那小伙子付給。我們懷著歉意問男孩該付給他多少錢,他伸出了兩個指頭。重慶的黃濟人馬上掏出二十元錢給他,他連忙推脫說是兩元,不是二十元,他說時也是沒讓錢字沾著自己的口舌。當時我就想了,維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勞動創造的價值便絕不接受的原則。這原則只有淨土培育的心靈才能認真堅守,而受了污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錢那孩子,他沒把自己的行為當勞動賣掉,一定是堅守了這土地教給他的這個偉大原則。
像音樂家手中的指揮棒兒,那二十元中的兩元錢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錢指揮我在心裡唱了一路的歌兒,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後來最寂寞的旅途也沒有疲倦敢來糾纏我。那兩張不常清洗卻不讓人感覺骯髒的小臉陪伴著我呢,看到偶爾的一簇胳駝草時,我想到他們,看到一棵孤獨的胡楊樹時,我也想到他們。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頑強而偉大的,那么小一簇草怎麼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麼高大的胡楊樹怎麼就能在戈壁上長呢?據說胡楊樹可以長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千年不朽。連洗臉水都弄不到的乾巴孩子,他怎麼會活得那麼自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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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奔跑了二十多個小時,我們終於橫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到了塔里木盆地的北沿。一過塔里木河,又停車唱歌了。河畔有樹林做舞台,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大家陸續唱罷回到停車地準備吃飯時,有人說在林子深處發現一個維族女孩,是進疆以來看到的最漂亮姑娘,搏援大家都去看看。我們以為他是太寂寞了搞惡作劇捉弄人,都沒動,只有一個人被拉了去。不一會兒去的人回來說真有個漂亮姑娘,誰不看肯定是一大損失,執意鼓動大家去看。除幾位女士外,我們男同胞都去了。清清小湖邊,一個十七八歲的維族姑娘在樹下洗衣服。也許水邊的樹營養太好了,從根部就開始長枝生葉。在細枝茂葉的小樹陪伴下,她的一頭黑黑長髮隨著搓衣的節奏輕輕波動在綠長裙裹著的肩上,很靜很熱的陽光把她臉曬得很紅,像塗了閃亮的油彩,真箇好清純好動人。見我們一群外來人站到身邊,她羞澀而有禮貌地用目光向我們笑了笑,又低頭繼續洗著。她抬頭笑時大家看清了她又黑又長的睫毛,所以每人的手都痒痒地伸向了背著的相機。先是黃濟人上前說給她拍照,她搖頭說自己不好看,不照。後來聽懂是讓她陪我們照時才微笑著站起來,一一陪我們照了,從容大方,一絲不苟。說實在的,我們都受了感動。在內地,像她這麼個漂亮姑娘,是不可能無償陪一幫陌生男人一一照相的。因此,離去時黃濟人代表大家塞給她二十元錢。黃濟人是一行中最有錢的,每遇了付錢的事都是他出面。如果沒見到牧羊孩子不要錢那一幕,我仍會感謝濟人兄的。這回我卻想,如果真的感謝她,最好記下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以後把照片寄她一張,讓她也能把自己的美作為一筆財富留下來,甚至傳給後人,這會比錢重要的。當然我也沒能做到這點,甚至連錢都沒給,不過我真的反思了一下,我們潛意識裡是有比人家高貴想法的,覺得一幫大作家的時間很寶貴,半小時寫的文章何止二十元錢呢,還會不朽呢。所以想接到信是越來越難了,這次採風散後就只接到些電話,真正的信幾乎沒有。這其中和錢真的無關嗎?
果然,看到錢時,湖邊女孩幾乎和沙漠南端那男孩子一母所生似的,羞澀而不安地表示說,這不可以。但濟人兄還是把錢扔在少女的洗衣盆邊了。我走在大家後面,特意拐了幾步路到姑娘家小屋看了一眼。那是間沒有窗,只有一個小門的泥屋啊,牆上連一張紙都沒有糊,土炕上,白被單兒蒙著一個睡漢,不知那是她的什麼人。小泥屋裡幾乎連一件家具也沒有,就像她的心地一樣乾淨。我想了好多,她就長年住那泥屋嗎?那泥屋連爐子也沒有,冬天能挺得住寒冷嗎?她的綠長裙是自己做的呢還是買的?她有錢買冬天的衣服嗎?她為什麼不面對那二十元錢說太少了再加十元,卻說不可以呢?
回到瀋陽後,我把新疆之行的照片單獨裝了一冊。和唱歌時遇見這兩個孩子的合影成了相冊最前面的兩張。一張背景是走著牛隊的潔淨沙漠,另一張背景是岸邊長滿矮樹的清淸湖水。一看這兩張照片,我便想到扔在遙遠的駱駝草下和洗衣盆下那兩張錢,而一看到別人或自己手中較大數目的錢時,我又不由得想到那兩張照片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