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夜,萬里黃梅
2024-10-08 17:16:48
作者: 劉兆林
1999年底,當下時髦說法應該是兩千年即將到來那幾天,我去了重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忽然就被邀請去的,萬里迢迢啊,竟然就去了,去參加一個大會。其實我是可以編個理由推辭不去的,之所以選擇了去,除了工作需要,其中還包含了自己也說不清的希冀,朦朧中似乎期望能在世紀之交遇到一點什麼振奮自己的東西。手提箱裡除了塞滿禦寒的衣物,還放了一本自己的散文拙作《髙窗聽雪》。書是有意帶的,但送給誰卻不知道。我想,只要離開死寂無聊而又無可奈何的辦公室,到新地方走走,哪怕來去匆匆,也會有幾縷清風吹進寂悶心田的吧。
下了飛機一看,十多年前曾見過一面的重慶已面目全非了,高樓林立有如我到過的日本東京和從電視裡見過的香港,真像有人比喻的,是一片水泥的森林。那些不甘低誰一頭的樓們被希望它越高越好的主人提拔得更高了,似乎有點拔苗助長般高起來的,加上終日不散的霧,於是就使人更加感到壓抑。出席的是同行們的會,該是能尋些共同語言的,但大家都在忙選舉,匆匆的竟沒有坐下來聊一聊的人。晚上參加了兩次很刺激的夜生活活動,心情也沒弄好,隨我而去的兩本《高窗聽雪》便躲在提箱裡動也沒動。空閒時我只好上街散步,打算遇見商場進去買點重慶特產回家過年算了。
直接從長江和嘉陵江里瀰漫上來的濃霧使這個龐大的山城顯得更加擁擠,直撞人的霧裡匆忙走著染黃染紅頭髮的少男少女,也有手持竹槓和繩索來自鄉下的「棒棒軍」(用短竹槓挑腳賣苦力的),他們,以及五顏六色的GG牌在眼花繚亂的霓虹燈光里向我顯示著陌生。就在這樣心境下的一個中午,我的眼光忽然被街頭一族跳動的鮮黃吸住了。那新鮮生動而又星星點點的黃色,捧在一個走著的,包紅頭巾的布衣少女手中,她雙肩背著的竹簍里還有一大團同樣靈動的星黃。我清冷多時的心田立刻有股暖流穿過,暖流推動我向紅頭巾少女捧著和背著的似乎在向我眨眼的星黃走去。我認定那一定是梅花,雖然我從沒見過黃色的梅花,但她的長相和靈韻定是梅花無疑,似乎我們在什麼時候的夢中見過的。我立刻感到,我的迢迢萬里之行就是冥冥中被她召喚而來。那鄉下少女說這花叫臘梅,是從她家的山裡剪下的,趕在新年前到城裡來賣。她回答我時還帶著一絲羞怯,那臘梅似乎也跟她一同羞怯著。我仔細端詳開了的一朵,那小小花瓣黃得幾近透明,似乎玉石雕就一般剔透。待開的花苞圓圓的,像一顆顆要滴出水來的活玉珠子。我因感冒而嗅覺失靈的鼻子也聞到一股直沁肺腑的幽香,那是沒有一絲污染的天然清香,沒有一絲虛假的真香。此時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有位朋友送我一本詠梅詩,上面寫有一句話:願地上潔白的雪永遠不要化。於是我感覺到,臘梅的幽香是雪培育出來的,我家那邊正是下雪的時候啊。我立刻決定什麼也不買了,就買一抱臘梅帶回東北去。但我定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機票,現在買下會影響她壽命的,我便問女孩明天是否還來賣,她說來的。我怕她一旦有事來不了,又問她哪裡還有賣的,她說還有她母親和姐姐也一同來賣。我問明她們賣花的地方,以及臘梅的習性和瓶養的注意事項,決定明天去機場前再買。
不想晚飯後東道主改變了接待計劃,通知明天早飯後帶我們到北碚區的北溫泉公園遊覽,行裝要隨身帶著,到時直接去機場。我一時急了,臘梅還沒買呢。在別人看來這簡直是微不足道連芝麻粒兒也算不上的事情,幾枝山里人賣的淡花算什麼呀。可不知怎的,我感覺這臘梅於我不是可有可無,如果與她失之交臂,整個2000年我都會不快活的。已往的生命中,自己深愛卻失之交臂的東西太多了,不能再這樣。我推掉別的事情,找了個伴兒陪我上街去尋。天已經暗淡下來,霓虹燈也開始亮了,還能有人賣臘梅嗎?我們在人多的幾條街上走來走去,惹得好幾個艷俗的暗娼靠近我們直擠眉弄眼,那多情而俗鄙的眼光像鉤子想把我們勾了去,甚至有男皮條客直接上前拉我們。我知道她們那不潔淨的熱情是為了騙錢。掃興之餘反倒更加刺激我要找到臘梅的欲望。甩掉這些醜陋的熱情後,我們繼續沿街尋找,真的在路邊一個電話亭邊發現了一束,不過被一個著裝和面目都十分清純的女孩擎著,她正在打電話,聽口氣像是跟她過生日的朋友解釋遲到的原因。我知道她的花肯定不是賣的,我卻想商量她能賣給我,但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不能奪人所愛。我問她是從哪裡買的,她說是在花市。她耐心告訴我花市怕是要散了,並且整個花市只有一人賣臘梅,要買得快些去。她甚至比賣臘梅的人還熱心,詳細指點怎麼走怎麼拐,我們剛轉身她又叮囑說不打的士肯定趕不上了。我們就連忙打了計程車趕到花市,果真只有一家賣者正在收攤,而且花攤上只有不多幾束了。謝天謝地,我總算找到了臘梅。我把像樣點的都挑出來,共有五束,都買下了。小心翼翼捧回下榻的賓館,放在近三十層高的樓窗邊,心裡不由生出巨大的滿足。憑窗眺望夜霧遮著根本就看不見的遠山,倒像是看見了臘梅生長的山坡。還有將近一天兩夜才能回到瀋陽,不精心照料,會枯萎了啊。我費心將她們捆成一大束,又到樓外商場買了一隻大塑膠袋子,裝上水,再把臘梅放於袋中。夜裡睡不實,起來看了幾次,發現塑膠袋被梅枝扎了洞,水都流掉了。便又琢磨再三,想出把毛巾蘸了水包住臘梅根部的法子。
第二天陪我們去游北碚的一行人見我帶了一抱臘梅,有的笑,有的讚嘆,有的驚疑,但表達得最鮮明的是讚美。邵薇女士讚嘆連聲,說這是重慶最高雅的花,也是她最喜歡的花,她們老家萬縣的山上就長有這種花。她還當眾說,沒想到時下中國男人中還有如此難得的審美情趣。邵薇小姐剛從美國留學回國,師從美國一所著名大學的文學寫作教授金奈爾。金奈爾同時又是著名詩人,曾獲美國最高文學獎——普利茲詩歌獎,邵薇也因自己的直接英語寫作而獲美國女作家獎。邵女士讚美完臘梅便感嘆起中國文學來。她在美國留學四五年,泱泱十三億人口的中閏文學,雖然每年的新作鋪天蓋地,可是面對不懂漢語的美國以及西方國家,幾乎如這深山臘梅一樣,雖然很美,卻不被人知。她的獲全美最高文學獎的詩人導師巳七十有餘,對中國詩人除李白杜甫外幾乎一無所知。金奈爾先生在指導中國女弟子英語詩歌寫作時,才感覺到中國文學的不可小視。留美女士能把她家鄉的臘梅與中國文學聯繫起來讚美與感嘆,更增加了我的欣慰。一路濃霧沼沼,一二十米外都看不見東西,這反倒使我髙興,我的臘梅在霧中就不會枯萎了。後來我在霧中的北碚山上看見了一株臘梅樹,在一片高大的名貴樹種里,她顯得有些單薄,但一眼看去就給人不同凡響之感,那是一種高雅的單薄,一種傲然的低矮,她的境界與靈韻絕對超乎周圍所有草木。多日來心中積鬱的冷清被霧中山梅一揮而去,我更加感到充實和富有,一行人只我擁有一大束臘梅啊!直到傍晚,大西南的臘梅才幾經輾轉跟我登上飛往大東北的飛機。隨身帶的還有一把長刀和長劍,通過安全檢查口時刀劍被扣下了,有臘梅在,我並沒怎麼懊惱。所以眾多旅客中,只我什麼也不帶光捧了一大束花反而心滿意足。為了保護好臘梅,我在機艙最後邊找了兩個無人能碰及的座位,離衛生間也近,花幹了可以弄點水灑一灑。我剛坐定,機上最漂亮的一位服務小姐就走到花前,我以為她讓我把花拿走,不想她十分感興趣地問了好一陣是從哪兒買的以及怎麼養等等,而後便又忙去了。後來每次走過臘梅,這位小姐都文雅地看上一眼,同時還要看看我,那匆忙的眼神里明顯帶有敬意。給旅客送飲料時我也明顯感到受了她的特別關照。我一個其貌不揚也不年輕的旅客,因何得到漂亮小姐的敬意和特別關照呢?喝下她送的熱茶,我忽然想到,她是如我一樣特別喜愛梅花吧?待她忙過一氣歇下來時,我這樣一問,她竟十分驚喜地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說了我的判斷,她更加欣喜,竟蹲於我座位邊哼唱了一隻歌兒,還把歌詞給我寫在一片紙上:「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兒把歌唱,鈴兒響叮噹,響叮噹,響叮噹。好花採得供瓶養,伴我書香琴韻,共度好時光。」字也寫得很娟秀,像她的容貌和神態似的。沒想到天空中飛來飛去的現代女孩還能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情趣,不僅愛梅,而且喜雪,使我又想到昨夜街頭濃裝艷抹擠眉弄眼的暗娼們了。我像又遇見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梅,情不自禁問她想不想要幾枝。她說早就想了,只是見我帶得萬般珍惜,沒好意思說出口。後來我就悄悄分出幾枝,連同寫在一片破紙上的兩句話送給她了。「天上送你一束臘梅,地上一定有雪伴她開。這是兩千年即將來臨的夜晚,她一開就是二百年。」我絲毫沒期望什麼回報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麼己之所愛施與了知音,不就是最大滿足了嗎?
飛機迎著萬家燈火降落在瀋陽機場了。我又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大束臘梅走向艙口,這時愛梅的女孩迎住我並將一隻手伸給我。我以為她是同我握手道別,不想她遞給我一張小紙片兒,上邊是她匆忙回報我的詩句,字仍然那麼娟秀:「在這世紀末的冬夜,謝謝你天上送我臘梅,幽幽清香融融暖意,兩千年也化不盡地上的雪。」我無比珍重地捧著臘梅和她的詩句回到家裡。第二天我便把帶到重慶又帶回瀋陽的《高窗聽雪》寄給她了。
帶回的臘梅我沒捨得獨養,又分出幾份送給了好友。在嚴冬的瀋陽,送出一份鮮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臘梅,花蕾一粒一粒長在枝上,一顛一碰都會掉的,還怕嚴寒凍傷了她。但我都在新年夜之前安然送出了,我希望她能給朋友們的新年帶去一份喜悅。
新年的第一天,不僅瀋陽,幾乎整個東北都下大雪了。那雪,棉絨一般紛紛揚揚,白蝶一般翩翩飛舞,就像專為歡迎南來的臘梅而下。夜裡,已經很晚很晚,我寫累了,便與梅花一同伏在窗前,傾聽北國兩千年的第一場大雪,那是多麼少見多麼美妙的雪啊。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我先還怪電話打擾了我賞梅聽雪的心情,不料靜靜的落雪聲里傳出的竟是飛機上那漂亮女孩的聲音:「老師啊,您送我的梅花開啦!」我不由得一陣狂喜,心下似有長長的春風拂過,窗前的梅枝也興奮得跳躍起來。燦爛的夜色中,千里萬里的飛雪都在我眼下變成了怒放的黃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