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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綢路上的少女

2024-10-08 17:16:39 作者: 劉兆林

  賣西瓜的女孩

  蘭州到敦煌那段絲綢之路,我是第一次走。時值去年中秋節,路上空和四野的陽光燦爛而又清爽極了,除了車輪碾起些許煙塵,前方和左右的陽光里一顆土星兒也沒有。左側的遠方呈一條白線,那是披著雪的祁連山。右側的遠方呈一條灰線,那是沒怎麼長草的曠野。眼前則是一條斷斷續續的黃線,那是古時的黃土築就的漢長城遺址。從陪同的甘肅作家陳德宏嘴裡知道,祁連是匈奴語呼天的意思,因此祁連山即天山。絲綢之路新疆那一段的天,前年秋天以及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已經走過了,甘肅這段天山頭上的白髮和新疆天山頭上的白髮一樣的白啊,是修長城時白的呢還是開通絲綢之路時白的?白頭的祁連山和古老的絲綢之路以及漢長城默默相陪伴的景象,讓我們話少了,這時,我們自帶的麵包車在永山(永昌一山丹)公路與漢長城相交叉處停了下來,老陳說這裡是漢長城的起點,值得拍照留念。大家都掏出照相機下了車。一時人多搶不上好位置,我便往四周看。不遠處有一大堆因黃土襯托而綠得格外耀眼的西瓜,周圍站有五個頭圍鮮艷彩巾的女孩子。很快,她們每人抱了一個西瓜向我們跑來。河南作家田中禾和我同為採風團的團長,他是個好搭話而有趣的人,見姑娘們個個抱著西瓜跑來便開玩笑說,你們的西瓜外邊看挺耀眼的,不知裡面怎麼樣。他這一搭話不要緊,五個姑娘一下把他圍住了。老田是高個子,五個圍著彩頭巾的姑娘仰臉向他齊說裡面甜得很呢,那樣子活像五朵向日葵。她們抱著的仿佛不是瓜而是自己要人學的小妹妹,唯恐田老師說不好而不收似的。老田賣著關子挨個把瓜拍打了一遍說甜不到哪兒去,其中一個大點的女孩說不信切開嘗嘗嘛,保甜。老田說不甜不給錢,大點的女孩說不甜不要錢。沒待說妥大女孩就叫過操刀的老頭把瓜切開了,瓜觚鮮紅得一看就叫人感到非甜不可,老田說我可沒叫你切,是你自己切的啊!本來昨晚已買了些瓜放在車上了,所以老田的話也不完全是打賴。但那瓜讓人感到是太甜了,加上那女孩賣瓜心切也太動人了。江西女作家胡欣說買了吧,都渴了,幾個女作家也都這樣說,老W便作主說那就買了。那瓜甜得讓人心裡說不透的舒服,大家吃著也堵不住嘴,直說西北的瓜真是了不得。另外的女孩就又拽老田的衣角叫他再買。老田玩笑說當一回團長索性就多行使一把權力,買了。其他的女孩都乘勢再拽老田的衣角,那執著和熱情勁兒容不得老田耍貧嘴,竟被纏得一連買了四個大瓜。只剩最小那個圍黃頭巾的女孩瓜還在懷裡抱著,見老田已沒了再買的意思,她急得臉通紅通紅快要哭了,說為什麼只不買我的?欺負人欺負人!老田說你看你的瓜最小,不熟嘛! 最小的女孩臉一下漲得更紅說,你等著,我抱大的去。她轉身就趔趄著跑向瓜堆,那速度簡直難以想像會出自抱著一個西瓜的小女孩,我心提著直怕她跌倒摔碎了西瓜。很快她抱了個大的跑了回來,那大西瓜與她的年齡和身材太不相稱了,但她竟能還抱著它跑,趔趄得嚇人卻沒有跌倒,到我們跟前時額上已有了汗珠,臉也充了血一般。老田無奈說,我沒叫你拿嘛,我買這麼多西瓜怎麼辦嘛?黃頭巾小女孩說欺負人嘛,都買了為什麼不買我的嘛!老田說我們車上還有一堆嘛,買了你的不是白扔嗎?小女孩絕望了但仍不甘心說,你這麼高的個子欺負小的嘛,一樣的西瓜為什麼不買我的?老田有些氣了說你這小孩不講理嘛,你小我就非得買你的?說著就要轉身。小女孩一下湧出淚來,換了哭聲哀求說大叔買了吧!我不忍心,剛要開口說買,寫過《小兵張嘎》的河北老作家徐光耀在遠處說,田中禾你就買了她的瓜吧!黃頭巾小女孩那個大大的西瓜就被買下了,她還有點不放心盯著沒到手的兩塊多錢。徐光耀老頭過來擦她臉上淚珠的功夫,西瓜錢也到手了。她破涕為笑說謝謝爺爺大叔,賣西瓜錢我一定不亂花! 拍完照車開時,黃頭巾小女孩還直往車裡瞅。那感激而充滿期望的眼光讓我難忘,她那天還能賣一個西瓜嗎?

  車開走了,黃頭巾小姑娘的臉仍葵花似地朝著我們不動,直到我們往西邊的太陽方向走遠了,她葵花似的臉還朝著我們,她站在被路斷開的漢長城中間,左側遠方是祁連山的雪線,右側遠方是曠野的地平線……

  出租乘馬的女孩

  河西走廊的中秋,天高山矮。我們到了絲綢之路上的張掖地區。張掖是古代北梁的國都,隋場帝西巡至此,曾有過調集美女幾千名及召見西域二十多國王公使節聚歡遊樂之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等許多廣為流傳的詩句就出自張掖一帶。時近中午,我們在那些令人惆悵的古詩句陪伴下,看過懸空建在陡崖之上的古馬蹄寺,心情剛被歷史之刷塗過層層懷古的油彩,車子忽然又從歷史中繞出來,幾個大圈便把我們扔進沒有一絲歷史感的大自然美景中了。雪山幾乎就在身邊,但雪山腳下的草地卻綠得醉人。開闊的山谷里又起伏著長滿矮草的山墁,一字排開的蒙古包前清洌的溪水淙淙流過,溪畔是紅果滿枝的沙棘樹和蒼翠的青松,還有蘆花一類的茂草。略帶暖意的秋風調皮地拂著樹枝、草梢和我們一張張探在窗口的臉。我們心頭剛剛刷上的歷史油彩,瞬間就被調皮的秋風一層層揭去。大家一點思想準備沒有,一下子就從歷史轉人現實,突然都被閃了一下子。

  還沒等麵包車停妥當,各蒙古包跑來攬客的姑娘們七手八腳不容分說就把我們一車人搶散了。由於陪同我們的人在市旅遊局工作過,知道哪家條件最佳服務最好,蒙古包那些姑娘也知道他是誰,所以他一聲吆喝就把其他拉客者止退了。我們立即被他選中那家蒙古包的姑娘們圍在當中。姑娘們穿著打扮都是蒙古族的,但卻不知究竟是裕固族、蒙古族還是漢族的。裕固族全國總共才一萬三千多人,而張掖一帶就有一萬,主要分布在肅南裕固族自治縣。而裕固族屬蒙古族分支,也供奉成吉思汗。還有當地的漢族人為了賺錢,也有扮成蒙古族或裕固族的,所以我們猜不出那些端著酒碗亮開嗓子給我們唱祝酒歌往我們脖子上掛哈達的姑娘們是哪個族的。唱祝酒歌的姑娘嗓子簡直像用非常非常有營養的什麼藥水浸了的,圓潤而乂嘹亮。又像剛用燙了的烈性白酒泡過的,熱辣辣燙人。敬酒的姑娘大概是一群里最熱烈最執著的了,你接過的一碗A酒只要還剩一口,她就一支歌接一支歌唱下去,直到滴酒不剩為止。我是被兩支歌勸干一碗酒的,酒剛下肚我就發現,又有一梯隊女人已經盯住了我們,她們人人牽一匹配了鞍韉的馬,絕不是沒事聽閒歌的,而是等待向我們出租乘馬。

  我們已經成了最大這個蒙古包的客人,其他生意被誰搶去這個包就不在意了,於是我們很快又成為牽馬這幫女人的搶奪對象。她們大小不一,大的可以是小的大娘、大姑、大姨、大嬸、大姐,最小的一個也就初中一年級學生的樣子。這個學生樣子的小姑娘頭圍一方紅頭巾,淡藍褂子上套了件黃馬甲,她牽的是一匹特別英俊的白馬。因為她小加上她的白馬顯眼,所以她儘管被擠在最外邊也很惹人矚目。如果任意選,我肯定會選擇她和那匹白馬的,可是她被擠在最後邊,不等我選,我已被一個差不多最大年紀的女人搶到手了。不等我說不,她已把馬韁繩塞進我手,不等我反對,陪我們的導遊也說話了,說這匹馬最老實,等於分配一樣把我推上了這匹馬。我們想騎馬的一一都被推到馬上了,那牽白馬的最小姑娘還原地干站著,因為她不搶也不好意思說話,只是拿眼光閃閃爍爍地表達一下希望。只在剩兩匹馬時有人去拉了拉她的馬,可她的馬卻不聽話,因而落選了。匆匆忙忙的,我們一大群男女縱馬向四處跑去,有的往雪山腳下跑,有的往綠草深處跑,有的往溪流遠處的樹林子跑。而我騎的馬老實,怎麼催它也奔跑不起來,我只好遺憾地在馬背上聽其自然了。當然我不能不想著那匹英俊但不老實的白馬和老實得不好意思說話只是用閃爍的眼光表示希望的小姑娘,她那匹馬有人騎了嗎?

  騎馬的人們都回來了,牽白馬的小姑娘還在蒙古包前站著。我忍不住問她的白馬有沒有人騎,她羞澀地搖搖頭,紅頭巾把她的臉映得很紅。如果她能當_眾人央求我一句說騎騎她的馬吧,我一定會借著這個理由再騎一次的,但她沒說。我們就被拉進蒙古包開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聲唱歌了。

  好長好長時間我們終於吃完喝完唱完走出蒙古包時,我不由怔住了,牽馬的女人們還沒離去,她們一定還存著也許還有人能再騎騎馬的希望。可是我們一走出氈包立即上了車,女人們這才紛紛上馬,先於我們的汽車返家了。黑的紅的白的馬兒跑著,綠的粉的花的頭巾隨著馬起伏跳躍。當時夕陽巳經墜山,晚霞紅得有些悵然若失。紅頭巾黃馬甲的小姑娘是最後騎上她的白馬的,因而已經走遠時她的身影還在我的視野里鮮明著。我也有些悵然若失,想,她牽的是她自家的馬嗎?她是學生嗎?今天不是休息日她為什麼沒上學?她明天還到這裡來嗎?她家房子好嗎?她是什麼族的?

  

  不一會兒我們的汽車趕上了白馬小姑娘,車從馬身旁擦肩而過時我再次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她美麗的小臉上滿是晦氣啊。她的馬和前面那歡天喜地的一群馬隔著很大一段距離呢!白馬小姑娘為什麼沒和大家跑在一起呢?

  沒待汽車趕上前面的馬群,一股劇烈的衝動使我大喊一聲停車,大家還沒明白什麼意思,我已跳下車迎著白馬小姑娘跑去。她勒住了馬,我掏出二十元錢揚手向她塞去。她一時沒弄懂怎麼回事,手從錢邊躲開了。我說,給你的,就算騎你的馬啦!她把手躲得更遠了,連連搖頭。我一把將錢塞進她的靴子腰兒里,轉身跑回車上。車馬上飛馳起來。

  借著酒勁兒,我搖開車窗回頭向小姑娘使勁揮手。我向她喊道,紅頭巾小朋友,祝你幸福!小姑娘也朝我揚起手,然後催馬朝汽車追來。

  我不讓司機停車,車子在我的催動下加快了速度,不一會兒就翻過山坡朝另一個方向駛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回頭看見紅頭巾小姑娘和她的白馬立在山坡上,她還在朝我們的汽車招手。她背後的祁連山雪線已經模糊,晚霞隨著車輪的起伏在跳動,但顏色似乎已不再悵然若失。

  賣鎖陽的女孩

  鎖陽是一種中藥,塊根部分入藥,壯陽,補血,健胃,治風濕,也治神經衰弱。這種藥材多生長於絲綢路上的安西縣鎖陽城一帶。古玉門關就設在鎖陽城東門外。據說初唐時薛仁貴出征西域,曾被哈密國元帥蘇寶同的大軍層層圍困在瑣陽城,水斷糧絕。塊根肥大的鎖陽既能充飢又能解渴而又遍地野生,薛仁貴他們靠挖食鎖陽得以堅持到救兵到來。為紀念鎖陽救命之恩,薛元帥把當時的苦峪城改名鎖陽城了。所以中藥鎖陽在西北乃至全國都很有名。我說的女孩與鎖陽的傳說無關,但她是絲綢路上離鎖陽城不遠的橋灣故城展覽館裡專賣中藥鎖陽的。為什麼要說她,只因為她留給我的印象至今還沒忘記。

  見到她是在見到租馬那女孩之後兩天。為什麼一路上見到那麼多人我獨獨說幾個女孩呢,就是至今她們還在我腦海里留有鮮活的印象。那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絲綢之路的秋天似乎沒有一天不是陽光燦爛的。我們的車停在橋灣故城旁邊的陽光里,閃著光的疏勒河也靜靜地躺在城邊的陽光里。故城的顏色和樣子都很歷史,但它身邊的人都十分現代。導遊說這城很有看頭兒,主要說有人皮鼓和人頭碗好看。我們就是奔人皮鼓和人頭碗下車的,可是一進展覽館門口,叫賣鎖陽的小姑娘就像一塊磁鐵唰地把我們一堆鐵屑吸住了。買鎖陽啊,買鎖陽啊,我們的鎖陽產自附近的鎖陽城山上,是真正的鎖陽。挖鎖陽最好的時間一年只有九天,各位遊客知道是哪九天嗎?就是三月三前後那九天。那九天一般都是大雪封地,可長鎖陽那地方雪都化出一個窩窩。從雪窩挖出的鎖陽,一點元氣不傷,藥勁兒足藥效好,是最最珍貴的鎖陽。我們這兒賣的鎖陽都是三月三那九天從雪窩窩挖的,我們親手挖過,真的是全國最最珍貴的鎖陽。請嘗嘗我們的鎖陽酒,潤喉提神,喝下去十分鐘就見效。不買不要緊,嘗一嘗不要錢,別錯過機會後悔啊!我們先後幾輛車的遊人都被這女孩叫過去了,看鎖陽說明書的,嘗鎖陽酒的,一時把她的櫃檯圍得層層疊疊,賣其他紀念品的櫃檯幾乎無人光顧。但是,鎖陽看過了,鎖陽酒嘗過了,就是沒人動手買,而且前面的人開始往後退。女孩連忙加緊宣傳:我們的鎖陽不僅治病,而且有文化品位。贈送親友時你說這是從絲綢之路的鎖陽城買的,親友們都會自豪。我給你講講鎖陽的傳說,你就一定會買了。傳說薛仁貴征西……

  她繪聲繪色把鎖陽的傳說講了一遍。她的嗓音是略帶撕啞略帶男性那種,不知平時就這樣還是剛剛累嘶啞的,反正有特點有魅力,讓人聽了就能記住。她的聲音和她的鎖陽相結合讓人們正猶猶豫豫著,看人皮鼓哇看人頭碗哪的喊聲如引力更大的磁鐵,呼啦啦把一伙人全吸走了,都是空手走的,我也是。當我們看完人皮鼓人頭碗和木乃伊出來,賣鎖陽小姑娘嘶啞而有磁性的叫賣聲又頑強響起來,買鎖陽啊,我們的鎖陽是三月三前後大雪封住野地那九天挖的,我們親手挖過……我不相信她的鎖陽是三月三那幾天從雪窩挖的,也懷疑她親手挖過,但也有些猶豫是否該買一點,一是如女孩所說別後悔,二是這女孩太賣力氣了。山東作家畢四海先於我動了心,一邊疑疑惑惑問說可能嗎,一邊買了一大盒。我鬆了一口氣,總算有人買了一盒,不然好像我犯了錯誤似的。我們的車要開走時又來了一輛車,車上的人一進屋,我聽見那女孩的叫賣聲又想起了,買鎖陽啊,買鎖陽啊……唯一買了鎖陽的畢四海在開起來的車上邊擺弄著他的鎖陽邊說,你們不買鎖陽要後悔的。

  為防後悔,幾天後從敦煌往回返的時候,我在敦煌的藥店裡一下子買了二斤鎖陽。但說實話,我在敦煌買的鎖陽不如橋灣故城小姑娘賣的好。其實好壞都在其次,主要為了賣鎖陽女孩那些話。我都不敢保證我會不會什麼時候圖虛榮說這鎖陽是在鎖陽城買的而不說從敦煌買的。

  事有湊巧,從敦煌往酒泉返那天,路過橋灣故城有人要求停車上廁所。不想一停下來車就壞了。等修車時我有功夫觀察賣鎖陽那女孩很久。三四個小時當中,來一車人她就撕啞著叫賣上一大氣,那聲調和熱情以及詞句幾乎絲毫不差,錄音帶放出的一般。她並沒有發現我在觀察她,所以她並不知道她錄音帶一般重複的叫賣聲會在我心中留下什麼印象。她實在不容易!但我也聽出她實在不容易的嘶啞聲中的不誠實來。太陽已經要落山,再不可能有遊客了,她沒事看我們修車時我有機會問出了真相。她知道我們是作家並且有一個人買了她的鎖陽後笑了,說,我哪知道是不是三月三雪窩裡挖出來的啊?我說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說呢?她說,我這樣說還沒幾個人買,不這樣說不更沒人買了嗎?

  我又問到她的其他情況。一旦跳出交易關係,她的話就十分誠實了。她說她屬馬,20歲,是四川綿陽人,曾獨自闖蕩到大連、深圳、珠海等不少地方,轉了一圈才到絲綢之路謀生的。她見識挺廣,也很有個人看法,她說你們遼寧的大連很不錯,市長薄熙來很讓她佩服等等。有些熟了,我才敢進一步問她是否真挖過鎖陽,她臉沒紅但稍有點不好意思說,在老家四川山上挖過。這其中已包含承認沒親手挖過鎖陽城的鎖陽就行了,何必再追究她是否真在老家挖過鎖陽呢。我還有點懷疑四川是否有鎖陽,但已不忍心再問出謊話來,便轉到別的話題,竟然說得很有趣很投機。要走時我說我已買過二斤鎖陽了,不能再買她的鎖陽,乾脆買一本介紹鎖陽的書算了。她大男人一般豪爽說,那何必呢,送一盒鎖陽給你得了,這畢竟是鎖陽城的鎖陽。

  我聽出她口氣中的不實來,堅持沒要她的鎖陽,我想,要了的話我肯定還得付給她錢的,便買了本關於鎖陽的小冊子了事。

  車修好同她告別時已經暮色蒼茫。疏勒河的模樣看不清了,她的模樣也有些模糊了,她老朋友似地揮揮手說,再見,作家大哥! 我已是她父親的年齡了,聽她叫我一聲大哥,弄得我一時措手不及沒回出話來。

  按摩的女孩出了嘉峪關回頭一望,才些許體會了林則徐當年經此去伊犁赴任的心情。此關是中原和西域之界啊。看看關城周圍蓬蓬勃勃的波斯菊、西番蓮等外來花丼,以及來來往往的外國遊人,分明感到了一股異域情調。嘉峪關在陽關西邊呢,出了嘉峪關誰還能遇到故人啊。灰黃的土築長城蜿蜒遠去,蒼涼而遙遠的歷史氛圍濃重地籠罩在心頭。長城兩側青銅般的戈壁十分廣闊,但一望有際,因河西走廊的遠處有山。到了中午,才滿懷沒了故人的沉悶到得敦煌,下榻在一家住有外閏人的中檔旅館裡。

  最難忘敦煌那家旅館的夜晚。

  晚飯後游過中外聞名的鳴沙山和月牙泉。景色之美不必說了。流沙堆積成的一座大山,人一爬,那沙便往下淌,無數人在爬,無數沙在往下淌,山卻不變矮。沙是可愛極了,但爬鳴沙山也真是累人,前進一步必得後退大半步。我們是從收門票處赤腳走到最高的沙山腳下開始爬的,爬前腳就極累了,有的還被路上的沙石磨出了泡。我們爬到山頂時不僅天已大黑,而且遊人已寥寥無幾。當時很想盡情大喊,很想讓自己的喊聲傳得很遠很遠,傳到自己故人的耳邊去,但心力快要衰竭了似的,不容你喊。平歇了好一會才有力氣掏出手機給遙遠的家人打成電話,不用說,回到旅館時每個人會累成什麼樣子可想而知。我用熱水泡了澡,渾身的疲勞也只泡掉一半吧,美妙的敦煌夜景都沒心思去看了。我到門口稍站一會兒,想透個氣早點歇息,好為明天的路程準備力氣。這時一個小巧玲瓏的少女款款站到我面前,她甜甜而不失禮貌地叫了一聲先生,然後說,玩了一大天肯定很累了,解解乏吧?我看了看四周斷定是在跟我說話,便說,實在太乏了,只有馬上睡覺才能解乏。她甜甜地一笑說,爬鳴沙山了吧,中藥泡泡腳,足療一下,再按按摩,什麼乏都保您解透!我說剛剛泡過熱水澡了,她更甜地一笑說,那不正好按摩嗎,看來您是沒作過按摩,作過一定不會這樣說了。

  我是作過按摩的,但是男性盲人的按摩,手重得很,異性按摩只是聽說過,而且據說不錯。見我一時作答不出,少女說,先生既然沒作過不妨試試,如果覺得我說了謊絕不收您的錢。我又問費用如何,她說先生不用擔心費用,如果作完了您嫌費用高我保證一分不收。

  我沒了話說,她嫵媚一笑說,大哥先生跟我來吧,早作完早睡下,明天還要看莫高窟壁畫呢! 她的按摩室就在一樓裡面的拐角處,僻靜得很,也溫馨得恰到好處。她先給我泡了一杯熱茶,放於按摩床頭,然後又放一曲輕音樂。光這安謐的氣氛已使我解乏不少了,她於溫柔的樂聲中又拿出一套柔軟的紗衫紗褲叫我換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帶嘲笑地鼓勵說,大哥先生真是個好人,靦腆得像個姑娘。她說著就親自動手給我換了外衣,指導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閉了眼順其自然。

  她的雙手從我頭部輕重適度地一一按摩開來,細膩的手指外柔內剛,遇到穴位處便恰到好處用上一些剛勁兒,普通部位則剛柔相間。雖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膚間隔著一層紗,但那紗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層媒介多了一層親近,那舒服的感覺真的讓你難以言說。你渾身的每個部位都被她的手觸及到了,不過輕重緩急不同,有的部位輕輕一帶而過,似有若無,象徵性地似乎不經意輕輕碰了一下,其實又絕對是有意的,因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兩遍,而兩遍的每個細節都是一樣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讀一本書,並且讀了兩遍。自己作為一本書被一位異性少女細細品讀時,第一遍帶有緊張感,完全是被她讀的感覺。第二遍就輕鬆愉悅了,有了也在讀她的感覺。她的手、胳膊甚至整個身子,簡直像一隻或兩隻輕靈的小燕子,貼繞著你的身體慢慢地飛。不僅你身體每個部位被分寸得當地涉及到了,她身體的每個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當地讓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詞來表達,因為我找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她的手輕盈迅速地移動間略微觸及到你平時異性不能觸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腳被她輕輕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時,極其輕微地觸及到她平時對異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覺極微妙,時而像暖風輕輕一拂,時而像弱電流微微一過,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勞不知不覺間就消除殆盡了。

  她忽然說,大哥先生感覺好嗎?我一時沒回答上來,她又說,大哥先生若不滿意,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小妹願意為你服務。我連忙說,謝謝你,很好,很滿意。我說得十分由衷,大概說時臉都有些紅。她說,大哥先生真是少見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說,我並沒什麼好的表現啊?她說,大哥先生你很規矩。我說我並不懂按摩有什麼規矩,只是聽憑擺布罷了。她說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許多來按摩的人不規矩,倚仗給點小費就動手動腳,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給你錢了。

  她說得很真誠,讓我有些同情,便關切地問她如何保護自己。她笑笑說,也沒什麼好辦法,只有堅持不收小費才會好點。我又表示同情說,干你們這行也不容易。

  也許因這同情的話沒帶一點功利目的吧,她說,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們老家那一帶的。一聊,我們果真算是老鄉呢,她是經了許多坎坷來到敦煌的,還有一個女孩結伴同來,在別家旅館按摩。

  能在一無故人的遙遠他鄉聽到幾句信任的話,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別時我說,看在老鄉份兒上,我還是多加點錢吧,算是對你的一點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麼其他目的也沒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話我說,大哥你不像是有錢的大款,你收入不會比我多的。難得遇你這樣的好人,按摩費免了,不是開玩笑,真的免了。

  我連連推脫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不認不識的,怎好讓你個弱小女孩破費。

  她誠懇而大度地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哥何苦小瞧老鄉小妹呢。

  她越是這麼說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後索性將多於規定的錢扔下便走。她匆忙攆到門口拉住我,我一回頭時,冷不防被她一連吻了三下,說,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後她就毅然關了門回到屋裡。

  我一夜都沒能平靜,夢裡還推讓著那錢。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離開了敦煌。在車上掏手絹時,我手忽然被昨晚丟給按摩女孩那張錢碰了一下,那一碰有點像觸電似的,捏著錢的手指好一會兒掙脫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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