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陽剛
2024-10-08 17:16:07
作者: 劉兆林
沉悶的午睡中正做著水深火熱的夢,忽被電話的手揪住耳朵扯起來。「我有個事不知你肯不肯幫忙。」馬秋芬的聲音,比往常莊重。我立即清醒了許多。我最怕誰求我辦事了,求到我的事往往和當兵有關,我又不掌權,求我就等於我求人。而讓我彎腰求人還不如打我一頓好受。我不禁緊張著說:「瀋陽市作協主席求我幫忙,我敢不幫?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她說:「這事兒只要你不拒絕,肯定力也有餘。」我驚慌著問她什麼事。她說:「我又出本小說集,想讓你給寫個序!」我頓時啊了一聲,連忙申訴:「怎能輪到我寫序呢?我述沒混到給人寫序的份兒上。人家不笑掉大牙說這小子自己小說還沒寫咋樣,倒充大個兒給別人寫起序來了,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嘿」一聲道:「我就預料到你非拐彎抹角不肯做,你們就是這套號的,嘴上嘻嘻哈哈說自己不行,心裡卻狂得可以!」我繼續抵賴:「配寫序的人很多,怎麼偏找我這不配寫的?」「咱們不是魯迅文學院校友嗎?咱們不是省作協青委會同事嗎?咱們不都在瀋陽而我又急著下稿嗎?我總得找個既能認真寫又能快點交稿的呀!」我再無可抵賴。認下了這個不自量力的事,阿Q那樣一想,占了馬秋芬的便宜呢,不叫她這個電話,說不上還得在水深火熱中掙扎幾小時。
於是我就認真拜讀了《雪夢》、《還陽草》、《二十九代人傑》、《狼爺·狗奶·雜串兒》、《那劉哥》、《張望鼓樓》幾個中篇。邊讀邊暗暗驚奇,怪不得評論家彭定安同志稱馬秋芬的作品為「關東文化一枝花」,原來她早已不是先前的她了。馬秋芬緊跟著文學大隊伍的先頭部隊在刻苦地急行軍,每篇作品都彌透著前進的腳步聲,並且都帶有濃厚的文化色澤。她寫出了東北地域文化意味,寫出了自己獨特的帶有陽剛之氣的女性風格,寫出了一個好作家應有的創新意識,寫得瀟灑活潑,寫得新鮮奇特,寫得雅俗共賞,有較強的可讀性……再聯想她的積極接受新事物,如在遼寧青年作家群中率先使用電腦寫作等,便可理解她這些新作何以時有魔幻、誇張、變形、新寫實主義等新流行手法出現,也可理解遼寧第二屆優秀青年作家稱號何以授給她。
馬秋芬不是黑龍江人,下鄉插隊也沒到那裡,那片領地不是屬於她的,她卻忽然闖了進去,巧取豪奪回這麼多小說,成果是令人吃驚的。對這批作品的特點細一想,概括出這樣一個感覺不知對不對,即:女性的陽剛,逃避的收穫。女性的陽剛就是,由原來女作家婉約纖柔的筆調一變而為熱情中充溢著綠爽的陽剛之氣。而逃避的收穫呢?
我認為東北文化不是光指黑土地的農、獵民的粗獷、豪放、野性,甚至魯烈的習性。東北的普通市民生活和風習也在其中,尤其當代,這還應是極重要的部分。可是卻往往反映前者的作品見多,而忽視了後者。馬秋芬是大城市長大的知識分子,除了下過兩年鄉,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她影響較大的作品卻屬前者。她避開了都市的嘈雜和喧鬧,避開大都市錯綜複雜的生活矛盾,而跑到遙遠的邊荒之地去寫較單純的農獵民或邊民生活卻取得了成功的收穫,所以我說是逃避的收穫(當然也可以說是有意追求,另闢蹊徑的結果)。
馬秋芬逃避開都市了(逃避也要付出許多血汗,這自不必說了)。她在省作協理事會的發言就有這樣的話:「……我曾三次遊歷過黑龍江。每次出發沒有特別明確的目的,叫做採訪,玩,散心旅遊,獵奇,逃避都市,尋覓原始蠻荒,其實也都可以。」這其中就說了逃避的意思。逃避也好,追求也好,總之她跑到那片神奇的土地t去了,並且巧取豪奪一批帶有逃避和尋覓雙重痕跡的小說來。小說中的熊、鹿、狍子、狼、野豬、人參、鹿茸、還陽草、猴頭、木耳、野獸果、淘金溝、瑪瑙礦、無邊的塔頭甸子、深遠肅殺的林濤、寬闊神秘的黑水、嚴酷奇特的大雪、少數民族獵男農女的悽美故事,都給讀者帶來強烈的新鮮氣息。她所到的地方,對於厭倦都市生活的作家來說無疑是太新鮮太豐富了,「仿佛每邁一步都會踩出一個坑,從坑裡咕嘟嘟地往外冒東西」。她貪婪地把咕嘟嘟冒出來的東西揀運回城市,用城市人的審美眼光一加工,便成了新奇的藝術作品(也與她在魯迅文學院學習後文學觀發生變化有關),這些作品自然也就改變了她過去婉約纖柔的氣質,而貫注著一股鏗鏘、悲涼並帶有粗礦和寬容悲色的陽剛之氣。
每看中國當代女作家,尤其是東北女作家的作品,我總好用蕭紅這把尺子去量比,所以又把馬秋芬這組女性的陽剛之作放在蕭紅這把尺下了。蕭紅是把大尺子,量到誰時有顯短的地方也就難免了。
蕭紅寫東北人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馬秋芬也寫這些,馬秋芬筆下的女性都是堅強的,有生的韌力和善良的同情心,又都是不幸的。《雪夢》的女主人昕輝,四個孩子三個爸,三個爸又是兩個民族,同民族那倆丈夫又是親兄弟,最後還得同第三個丈夫假離婚,暗同居,費了千般周折和力氣,最後仍得留在嚴酷環境中默默生存下去;《還陽草》中女主人公彩子,被騙奸後不得已嫁給外村一個生疏的男人,當她婚後與這男人有了愛情時,把被騙奸的事告訴了男人,不想男人不容,心胸狹窄地施行報復,報復的目的達到了,女人的愛情也消逝了,以致最後離走;《二十九代人傑》中的女人谷滿,帶著兩個親生的私生女,自己卻壓根兒沒有丈夫,最後嫁給落魄的跑腿子男人,她有了丈夫卻再也生育不出孩子;《狼爺·狗奶·雜串兒》中的狗子,嫁給很醜的男人——狼老大,說什麼也生育不出兒女來,直至被狼咬死,死後埋在墳中的屍體也被丈夫扒出,讓狼吃光了事。這幾個女人都有被姦污或侮辱的經歷,但又都在艱難中頑強地生活下去。作者對她們既有強烈的同情心又有歌頌。而那些男性,大多是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角色。《那劉哥》中的劉哥,《二十九代人傑》中的楊白燈,《還陽草》中的春林子、寶倉子,《張望鼓樓》中的金木土,都寫得活脫脫的,都是活脫脫的不爭氣的角色,但他們又隨遇而安地生存。蕭紅筆下也有無可奈何的角色。如(〈馬伯樂〉沖的馬伯樂就是吧。
蕭紅是逃開生養自己的鄉野後,在大城市寫自己的鄉野。馬秋芬是躲開自己的大城市,到鄉野走一陣之後再回到城市寫別人的鄉野,所以作品有氣質的不同。不同在,蕭紅字字句句都透溢著自己的鄉親鄉情,而馬秋芬的卻能看出是別人的鄉野鄉情。還不同在,她們從小接受的文化營養不一樣,因而體現在作品的語言風格也不一樣。蕭紅語言是雅的,描寫多麼粗俗的生活也使用極文雅的語言,並且語法句法太特別。馬秋芬則是雅俗共賞的,流暢的文雅之中又夾帶了諸如「狗起秧子」、「屑泡屎撒泡尿」之類的東北民言俗語。兩人雖然都有非女性的雄邁胸境,但蕭紅的是外在看去平淡雅致,內里卻野性越軌,馬秋芬的則外在潑野陽剛,內里火熱溫情。蕭紅是散文化帶了點兒詩化的,馬秋芬是小說化兼點兒散文化的。
蕭紅大多體現悲哀和孤寂,馬秋芬多奇崛和跌宕,雖都形成了女性的細緻和非女性的雄邁兼而有之的風格,但馬秋芬的語言有野風撲面的氣勢感,蕭紅的則在撲面的風中還夾有沙石,讓人時有沙粒擊面的刺激感。蕭紅大多白描,馬秋芬變形、魔幻,甚至說書人的誇張也用。
光作為小說作家,馬秋芬比蕭紅的見長處在於,寫人物的活脫,和對於方言健語的使用而產生的生動效果。當然換一個角度,如作為散文家或文學家,蕭紅的大手筆處就較之明顯。馬秋芬的小說是易變的。當然蕭紅也變,《小城三月》、《曠野的呼喊》及後來的《呼蘭河傳》和《馬伯樂》就變得更瀟灑、自如、流暢,不過她英年早逝,而馬秋芬畢竟比蕭紅有充裕的時間來得及變,她的性格是寬容、隨和的,她的變化也是兼收並蓄的,有的篇章語句有文白間雜處,手法也有文野間雜處,顯出風格還不如蕭紅爐火純青。這已屬吹毛求疵了。她語言韻律的明快,語彙意象的豐富已很難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