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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廈門聽雨

2024-10-08 17:14:16 作者: 劉兆林

  到底是春節了,北方剛下過一兩天的雪就已開化,不僅街上水漉漉的,向陽樓檐的雪下面也有雨似的水珠兒慢慢滴下來。沒誰來家拜年,也沒出去拜年,我便有空兒望著化成髒水的雪們想點什麼。不由得又想起那年在廈門聽過的雨了。

  那時年輕,血不稠,很容易被包括雨在內的什麼事兒弄得熱血沸騰,夜不成眠,尤其南國鼓浪嶼那個有了心事的春夜。我這北方男人眼裡,廈門鼓浪嶼,那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了,什麼都有詩意,何況比北方濕得飽滿落地很快便可人海的雨呢!我在廈門那些日子,一直把雨當詩讀,唯獨那天夜裡,我把雨當成了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那夜是我生H的前夜。往年在家裡,基本不過生日的。父母不在了,沒出息的自己而立之年已過,過一年就更沒出息一年了,過什麼破生日啊!可那年我在鼓浪嶼是參加部隊辦的清一色男人們的筆會,前期還熱熱鬧鬧挺有意思,後來就寂寞了。有天睡前記日記,忽然發覺,後天是我生日,便忽然反常地產生了要認真過一過的念頭。這念頭跟我那幾天新認識了一個女性有關。她留給我的印象太好了,從性格修養到音容笑貌及言談舉止,都可以說極富魅力,而且我感覺她也對我有點好印象,所以便非常想再見。但人家是女性,而且初識,究竟你自我感覺那點好印象是否確切,還不一定,就貿然想再見,太不自重了吧?於是生日就成了一根自救的稻草,一把被我抓住了。經過反覆考慮,第二天我打電話試探著約她說,後天是我生日,想找幾個朋友聚聚,你有時間嗎?她真是善良且有修養,竟沒找藉口拒絕我,只是問還有誰。我說還有陪我頭回見她那個戰友和那戰友的一位女友。她稍沉默一下,說,那好吧,如果到時沒太特殊的事,一定去。我說,就說准了,明天上午九點整,在廈門植物園正門口集合,不見不散!她答應後又補充說,如果到時下雨就算了! 我巴不得下刀子也要頂鍋去的,但既然人家有了明確態度,我也只好聽天由命了。當時我倒沒擔心下雨,因我打電話時天從來沒那麼晴過,那是多日來少有一個響晴天。我相心她到時以別的藉口不去,便堵了退路說,那麼,除了下雨,什麼情況都一定去啊! 得到她肯定回答後,我忙告訴那位戰友,求他再和女友陪我一次。也寂寞著的戰友高興地搗了我一拳說,放心吧,這忙哥們一定幫,何況也等於你幫我呢!因第二天要拋下弟兄們去和女性聚會,心下不安,為圖道德完善,頭天晚上弄瓶好酒先和大家喝了,然後備下野餐食品,才安心躺下,只等明早趕頭班船奔植物園了。

  可事兒真就壞在雨上了。剛要人睡,外面有催眠曲似的聲音由遠而來。我正想藉助這聲音進人夢鄉,卻忽然一道長閃,接著又轟隆隆一聲長雷,夢鄉之門被關了。於是那嘩嘩啦啦的雨聲便成了催醒樂,怎麼也不讓我睡了。這多餘的雨會下到幾時啊?一會兒一道閃電,一會兒一陣馬隊越過長街似的雨腳聲,隱約還有遠處風掀大海的濤聲……直至不用開燈就能看清錶針的清晨了,雨還在撒歡兒。基本沒有合眼的我盤算著,從住地到植物園,先要步行半小時到碼頭。如果順當馬上就能乘船,十分鐘可到對岸。再轉乘兩次公共汽車,還需一小時方可到達植物園。這樣,我必須提前兩小時出發才能準時赴約。但眼瞅七點了,雨還毫不泄氣,誰知九點會不會停呢?若等九點停了,我再出發,就晚了。馬上出發,雨又沒絲毫要停的跡象。我只有選擇寧可枉費心機也不失去萬一的方案了。我搖醒戰友,他笑我痴心妄想說,這可不是我不夠哥們,是老天爺不讓去! 我也深感理由不足,只好求他寫了個「請假條」帶上,然後自己撐把傘,鑽進雨里。

  那雨也真狠,澆濕我鞋子,澆濕我褲子,絲毫也不通融。我從鼓浪嶼碼頭上了船,穿過濃霧擁護著的狠雨,在廈門碼頭下船,又上下兩次公共汽車,終於九點前趕到了植物園。那兒的雨比鼓浪嶼的心腸軟些,下得小而溫柔了,但九點時仍沒停。只是雲薄了,透出不多的陽光來了。那不多的陽關終於說服累了的雨停下來。我拎著澆慘了的傘,一遍又一遍四下撒目,盼相約的人能忽然光芒四射地在眼前出現。但是,沒有。我絕望地迎住開始刺眼的陽光,凝視著,忽然被刺激出新的勇氣。我用植物園門口的公用電話撥通她家,她還在。我心底很虛,但故作有理問,怎麼失言了?她說,不是講好下雨不去的嗎?我說,我在植物園門口呢,這裡雨早停了!她啊了一聲說,那還去嗎?我說,北方男人無戲言的,你不來我也按原計劃過!這樣說時我巳不抱希望,可她卻說了聲好吧,我馬上過去! 她真來了,她到時真的一絲兒雨也沒了。偌大一座山間植物園,只我兩人。雨後青山,萬樹無纖塵,一條條從萬石山間竄下的雨溪,發出淙淙潺潺的跳躍聲,加上偶爾一兩聲布穀鳥叫,使我感覺亞熱帶各種珍奇樹木間瀰漫了無盡的詩意。夜來被風雨聲折磨苦了的心肌,此時又熱乎乎地感謝起那些雨來,若不是它們,我哪會獨自和想見的人到這裡來過生日!我好有福啊!正這樣一閃念間,她忽然問我,你那位戰友呢?我說,連女士都不想來了,他個男士還能來嗎?我拿出戰友專寫給她的請假條,她竟沒說別的。我更加喜不自勝,看什麼都覺新鮮,都想問,而我問什麼她都用那種在我聽來十分甜雅的南方軟語一一作答。她不僅語音甜雅,而且語義俏皮嬌柔,但絲毫也不造作。她忽然粗壯了語氣一聲驚呼:魚爬山啦! 我順她的指向一看,一潭水邊,一條小黑魚正逆急速而下的瀑流奮力擺尾,頑強地向上使著勁兒,企圖游上山坡。我也被小黑魚的犟勁兒感動,蹲下來細看。小黑魚竟然一個打挺,一下躍上斜坡尺把遠,它後邊一條小紅魚也在逆流擺尾,要跟上去的樣子。我也不由自主冒出一句俏皮話:黑魚是北方人,南方紅魚哪裡爬得上去! 我笑著等她回話,她沒回,而伏下身子,雙手迅速一捧,那條小紅魚被揚到黑魚前面去了。前面溪水更急,小紅魚又被沖回小黑魚那裡。我倆一同蹲過去看黑紅兩條魚倔犟地搖頭擺尾,拼命上游,但是,好半天寸步不進。我站在小黑魚立場鼓了一會兒俏皮勁兒,也沒見效果,她又雙手迅速一捧,兩條魚一同被送回水潭。她說,人往高處走,魚往低處游,咱們幹嘛使壞勁兒,鼓動魚爬山啊,還是人往高處走吧!說罷,她順溪邊小路走在前面。我心情更加燦爛,隨她向上走去。

  太陽還躲在雲後面,但可以感覺到已升到頭頂了。空氣新鮮得讓我直想乘喘息之機深深地多吸幾口。氧氣太充足了,多吸幾口之後便三杯酒下肚一般微醉了,腦子靈動得看什麼都有濃濃欲滴的詩意。布穀鳥叫聲間隔得更長了,但小鳥的鳴囀逐漸密集起來。那些我第一次見過的花草和樹葉上掛著的露珠,好似剛從我眼中掉出去的,我眼珠兒仍被它們潤澤著,看霧似紗,看水如雲,看花草樹木如紅男綠女一般,看眼前走著的她已如畫中仙女了。這都是我第一次見過的霧第一次見過的水第一次見過的花草樹木第一次如此相伴的人,它們也是第一次和我如此相見,我們真是一見如故啊!偶爾一陣微風吹動樹的葉子和草的葉子,發著低低的幾乎聽不清的細響,在我看來,像是張海迪當殘聯領導而帶出來旅遊的善良啞人們打著手語向我表示祝福。我幸福得簡直飄然欲仙。

  嘎一聲鳥被轟飛的響動,我被輕輕刺激了一下,忽然就想到曾經去過的老山戰場了。一個剛滿二十歲的戰士,上午剛剛吃過生日月餅,下午他那剛吃過月餅的嘴就連同腦袋一同被地雷炸丟了。他還沒盼到未婚妻的信呢,我卻如此幸福地過生日,配嗎?

  快到山腰了。前面的小路旁出現一塊有很大平面的石頭,大石頭邊還有兩塊可坐的小石頭。她停下來,把不知啥時采的幾朵白色花遞向我,說,爬這一大會兒了,不累嗎?我說,你都不累,我哪裡敢累! 她把本已遞向我的花改放到平石上了,說,誰往髙處走都累,歇歇吧!我說,幸福是不累人的! 她說,看來你很幸福啊!我說,過生日嘛! 她說,我也不累! 我說,你才不說累了嗎?她說,不累也該吃點東西了! 我們便笑著坐下來,掏吃的東西。我掏出挎包裡帶的酒水和食品,她也掏出自己挎包帶的東西,是些精緻的糖果和點心。

  

  我又一次被她的善良感動,暗想,她能來就不錯了,還帶了吃食,真箇南國淑女!我用兩隻帶來的小塑料杯子斟了紅酒,感謝說,能這樣過一個生日,一生快樂了! 她端了酒說,那就祝你一生快樂! 我們的杯剛一碰,還沒等移向嘴邊,一隻大大的蜜蜂嗡嗡叫著落在石面的白花上,輕輕吮那金黃的花蕊。一會兒蜜蜂的翅膀和嘴及爪,都沾了花粉,像一邊采蜜一邊在釀。那蜜似乎已經釀成,並香甜地融人酒中。我們不約而同放下酒杯,像是商量了的,都不忍破壞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靜默了好長一會兒,又一隻蜜蜂落到同一朵花上。不知它們是否認識,默默地便共同勞作了。這讓我想到北方的蜜蜂,我怎麼沒注意過,北方蜜蜂是否這般文靜呢?記得小時候我曾遭家鄉蜜蜂蜇過。

  她打破了靜默說,過午了,蜜蜂都餓了! 我們便重新碰了酒杯,喝下一口。然後她掏出自己的白手絹來,在石面上鋪了,用鋼筆寫下「祝君一生快樂」幾個娟秀的小字,遞我說,真對不起,臨時湊個禮物吧,上面印有的鳥兒,算是眼前正叫著的布穀鳥,不過它叫的不是布一谷一布一谷,而是生一日一快一樂一快一樂! 我真的被她創造出的快樂浸透了,心裡裝不下了,溢漫到臉上手上頭髮上眼睛上,滿眼都是布穀鳥在飛,滿耳都是布穀鳥在唱:一生一日一快一樂生一快一樂!我還不知她的生日,我想也該問一問,到時也好祝願一下。

  沒待這想法說出口,雨腥味兒又濃烈了,像是被漸漸弱下去要斷流了的一條條山坡小瀑布們攛掇的,雨又來了。一陣報信兒的風跑過去,周圍的花草都慌了,百合花蕊上那兩隻蜜蜂也隨風而逃。

  我們匆忙幹了杯中紅酒,也收拾了東西,躲到一棵高大的芭蕉樹下。芭蕉樹葉後來也遮不住越來越密集的雨點了,我便把唯一的一把傘撐給她。她說,你過生日,這傘該為你遮雨!我說,該為弱者遮雨! 她說,為什麼我是弱者?我說,你是女性! 她說,女性就是弱者?我只好說,那就都保護吧! 於是我把傘一舉,和她背靠背站在傘下。

  密集的雨點敲打著芭蕉葉,芭蕉葉漏下的水滴一聲聲擊著傘布,似彈撥著我們一背之隔的心弦。我並不害怕雨下得再大,這其中並沒存有什麼邪念,只是覺得這雨並沒冷著我,而且讓我更多地感到了人生的暖意。多麼美好的南國之雨啊,一會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會兒如知心人竊竊私語,一會兒又如萬馬騰過原野。廈門的雨是抒情詩,是小夜曲,是交響樂,也是娓娓動聽的故事呢……我閉了眼睛,讓眼前實物都變成詩、音樂和美妙的故事。

  我慢慢覺得樂聲大了,身子淋的雨小了。睜眼發現,是傘傾到我這邊來,我默默又把傘傾斜向她。我們這樣傾來斜去的,卻被一陣風惡作劇把傘從肩膀那邊吹倒在地。我倆同時轉過身又同時彎腰拾傘時,頭重重一聲相撞。我沒覺疼,反而看過一出精彩小品似的笑了。

  廈門的雨啊,你還如此幽默! 我抓起傘,罩給她。她又推給我說,你不是詩(濕)人,幹嘛非讓雨淋你! 這回我只好把傘柄插在靠緊的兩背間,而且將傘布挨近頭頂,我們的兩雙胳膊緊緊反扣起來,既夾緊了傘,雨也只能淋著我們的腳了。

  雨敲傘布聲直衝耳鼓,不絕於耳的鼓點長時間敲打著,如在朗讀篇幅較長的小說。這中間我想起小時上山打柴遇雨的趣事來……

  廈門的雨啊,你又多像充滿詩意的小說! 坡門的雨,並不是長篇小說,終於停了,我們便步行往回返,雖然不步行也已不可能,但這不可能並沒讓我感到不愉快。

  我們步行著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時,天本來快黑了,裡面就更加深夜樣漆黑。我們真的有點害怕了,怕突然間躥出個野獸或者壞人,但她還是只扯住我的衣襟,以便我們能走得寸步不離。

  走到隧道盡頭,她抓我衣襟的手就鬆開了。我們並肩走到鼓浪嶼碼頭。要分手告別時,她看看表,竟然夜八點了。她堅決說,我請你吃了法國蝸牛再走,不然你回去要挨餓了! 我第一次吃蝸牛,感覺真是好極了。吃罷,我要送她,她堅決不肯說,那你就趕不上末班船了。我只好上船。

  汽笛一響,我忽然想到,前兩次見面到這回分手,我們還沒握過手呢。我匆忙轉回身,朝岸邊還沒離去的她,認真揮了揮手……

  返回北方時也沒來得及和她電話告個別。時至今天,十七八個年頭過去了,仍沒握過手。可是,我的手卻常常還感到被廈門聽過那雨濕潤著似的。

  世間還有那樣清新可聽的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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