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遺憾

2024-10-08 17:14:12 作者: 劉兆林

  人一生中遺憾的事不會是一件兩件。以往對親人對事業的遺憾,有的說了,有的淡漠了,倒是最近一個新鮮的帶著露珠般的遺憾還魚似地在心水裡遊動著,有點發悶,寫出來也許就不遺憾了。

  

  也就前幾天,我到一個叫柳湖的賓館參加一部書的研討會。現在的研討會,一般都是圍圓桌、橢圓桌或長方形條桌相對而坐那種,人多點就在桌後再加一圈椅子。我參加這次是圍繞三四丈長、兩三米寬那種長條桌而坐的小型研討會,三十多人,一律在前排就座。再就是現在的研討會都開得短,不管參加者要說的話說沒說完,開飯時間到了必得結束,頂多往後延個把小時。這是按經濟規律辦事,再開的話又得多一頓飯錢。

  那天的會是上午開的。春天的上午,春意從門和窗縫瀰漫進會場,與會者嗔著春的氣味,精神爽爽朗朗的,我更是。我那天剛換上春裝,自覺穿得比以往得體。灰黑面料帶白色細細豎條紋的西服,深黑色呢絨襯衣敞著領,偏不扎領帶,感覺與自己白得很厲害但又摻著綹綹天然黑髮的顏色以及春天的氣息都很協調,因此心情更加輕鬆。

  會已經開始,到介紹完了參加者,並開始了第一個發言時,又進來三個人。他們正好把我對面空著的位子填滿了,而恰巧與我直面相對的是位少女,並且是全會場除服務小姐外唯一的女性。不用說,這道離我最近的風景使我下意識多了幾分謹慎和意味。我想不想看她她都在我眼裡坐著,同樣,她想不想看我我也坐在她眼裡了。單就我倆而言,這是否就叫緣分?

  看去她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我這麼說是參照了我認識的一個女孩的年齡。黑衣少女一頭披肩又不過長的黑髮,臉不算A但在格外黑的濃髮和黑得適度毛衣襯托下,不僅顯得白而且顯得很有一種獨特的個性和英俊氣質。她身材苗條,但給人感覺不是文弱而是健美。

  最後進場在眾目睽睽下能泰然就位並敢檢閱一下所有目光的人,在我看來那是英雄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多歲女孩了。她掃視完全場便坐正了姿勢,眼光自然就落到我這裡,我感覺她眼光落我身上時似乎跳動了一下。然後她從挎包摸出一本書,打開放在桌上,兩手的指頭分散開往披肩發里一插,雙手托頭,兩肘支桌管自看起書來,研討發言好像並沒聽。

  不管她聽與沒聽,她的出現為會場添了一道宜人的風景,說人是環境最重要的一部分可能就是這道理。我爽朗的情緒又增了一份爽朗。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發了言。發言效果嘛,我從少女慢慢把頭從書上抬起來而面向我,感到還是可以的。

  發完言我便愈加輕鬆,可以時而閉目養神時而睜眼四顧著聽了。在我忽然一次睜眼時,正好與少女的眼光相遇。我眼睛被舒服地刺激了一下。說實話,我很願意她這麼望著我。可是,習慣性地,我怯懦的眼光迅速被動搖了,侷促地在她注視下收斂起來。我是借往本上寫字收斂目光的,其實沒什麼要寫的,只是胡亂劃了一陣。

  划過我忽然又一抬頭,少女純真無邪卻很有魅力地注視著我的眼光,又與我侷促的眼光相遇了。那一刻我有了被她捕捉的感覺,忽然十分強烈地猜想,她是幹什麼的?記者?編輯?作者?肯定不是研究人員,死讀書讀死書的研究人員是不會有她這種有力眼神的。她看的是被研討的書嗎?她看進去了嗎?

  她根本就不看了,在注視我。她真怪,也真大膽,她為什麼注視我呢?和我直面相對這當然也是理由,但她可以將目光移向別處的。她不移,反而捕捉似地等待著我的目光,而目一旦等到就捉住不放。我被她捕捉得將游移的目光定了定,忽然產生一個奇想,她的眼是不是有毛病不好使,是否不是注視我而是空洞無物的茫然。

  不是,絕對不是。她即使是戴了隱形眼鏡的近視眼,看書的距離證明兩三米內看人也是沒問題的。我連她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眼光一與她眼光接觸即刻便有火花跳躍的感覺,那是活生生的焊接所產生的火花!於是我全身都有暖熱的火花在開放。於是我也忽然有了勇敢。我向自己下了動員令:面對她如此美麗而歡悅的火花你幹嘛局侷促促違心地躲開啊?你滿頭白髮完全是她父親的年齡,反而顛倒過來弄得你是少女似的羞怯?快點挺起胸來勇敢地翻身上馬,接住她的目光較量一番! 我真的這樣做了。她似乎就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立即用她燦爛的目光將我也燦爛起來的目光撞擊出無數火花。這火花只在我倆眼裡閃耀,並沒照擾了別人。我再次在心底讚嘆起少女的有趣和勇敢。她真是了不得。她在向我的什麼燦爛呢挑戰呢?白髮嗎?與她有些近似的黑衣服嗎?抑或是我的發言?還是我總在凝思的眉頭和眼神?

  我進一步鼓勵自己,不僅是鼓勵,而且擂起了戰鼓。向這少女學習,再勇敢些! 我更勇敢地與她對視,全身是緊張的愉悅的甚至含有深深的幸福感。我的目光之線連通的不光是她動人的眼睛,還有與眼睛連著的半身雕像。她似乎在與我比賽專注和勇敢的同時變成了一尊美麗的雕像。她端抱著自己的兩臂,身微微後仰。稍有點厚的嘴唇抿得微微有些動。她小小年紀怎麼會有如此的定力! 她長久不動的眼光和微動起來的嘴唇再次動搖了我底氣不足的眼睛。我堅持不住眨了眨眼,並將眼光偏移了一下。她後於我好一會兒才眨下眼,微動的嘴唇流露出剛好可以察覺到的微笑,那是勝利的微笑,似乎還有對我這不堪一擊者的一絲善意嘲笑。

  這是我看世界看了四五十年的眼睛第一次發現的目光。我不敢再看,又忍不住還想看。我沒有看夠也沒看明白那目光啊。

  我閉目養神又醞釀了一會兒勇氣,再次朝她睜開眼睛。那雙我沒看明白的少女的眼睛還在等待著我。她是個觀察家和思想家呀,她看透了我準會再次向她看去的。

  由於充分醞釀了勇氣,我這次不感被動了。我有了與她勢均力敵的自豪感:我成長得多快,瞬間就由怯懦變得敢和大膽的少女進行第三回合的比賽了。要盡情發揮自己,決不能再敗給她。這可是戰勝自己性格中最大弱點的關鍵時刻,以往你總是在你喜愛和嚮往的事物面前卻步。如果這回你抵不住少女的目光,往後你就仍在喜愛的事物面前低頭髮呆吧。

  我一個勁兒為自己擂鼓助威,而且越戰越勇。我們都眼一眨沒眨堅持了兩三分鐘,那是多麼激烈艱難而漫長的奮鬥啊! 這中間我想到了「交流」二字,也想到敵手攻心時使用那種叫「照」的眼戰手段。

  所以我等於既與她進行了異性的交流,也與她進行了「照」之戰。

  直堅持到應該疲勞了但我仍沒疲勞的時候,我動了眼眉和嘴角,意在動搖她的眼珠和嘴唇。她先還能雕塑似地凝眸著,當我第三次挑動眉頭時,她眼睛終於眨了一下,緊接著又一下。我馬上微笑起來,只是讓她明顯可察的微笑,嘴一點沒張眼也絲毫沒眨。在我微笑指揮下,她的嘴唇抿動兩下之後終於流露出微笑。

  於是我倆都張開嘴會心地出了口氣,她敗了似地伏案歇息了。我繼續閱讀著她伏案的姿勢。

  不一會兒功夫,她這位大思想家知道我一定仍在注視她似的抬起頭來,我們的目光又一次相接了。

  這次沒等「照」出勝負來,會就結束了。我們就停下來若無其事地隨大家走出會場。

  吃飯時我們隔著好幾張桌的人頭,還相互看過一眼,只一眼,飯後就半聲招呼沒打各自散去了。

  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一點兒不知道! 那天我一直陷於激動中猜想,她是把我當什麼人注視和交流的呢?不會當心存不良的壞男人而「照」的吧?不會的。是她在我還沒注視她的情況下她先注視起我的。那麼是突發奇想的一次遊戲?一概不得而知。回到家裡我好長時間心神安定不了,妻子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就如實把這件奇妙的事兒講了。我問妻子:她究竟會是出於什麼想法呢?

  一個人究竟被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是最難得知也最想得知的。那少女到底是怎麼看我的想我的,我無法得知了,而我多麼想得知啊。

  妻子說:「你過後為什麼不問問她呢?」我十分遺憾地說,這正是我的遺憾!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