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10:44 作者: 韓少功

  小豆子根本不是田家駒的對手,氣得到場長那裡哭訴,場裡只好另派一個矮漢子來接替。矮漢子叫根勝,一口黃牙,一條抄頭褲,身體瘦小得像個猴,但幹什麼都特別快,在地上一撩起鈀頭,就逼得田家駒腰酸背痛,連滾帶爬也跟不上。這矮子是台挖地機器,不愛談天說地,除了談女人和借飯票,對其它一概不感興趣。偶爾發表政治見解,就只有一條:「農民干社會主義,工人吃社會主義,下次搞運動,我就要背著鋤頭進城去造工人的反。」

  田家駒對這話聽不大明白。

  同他相處長了,田家駒也慢慢摸到了辦法。一是用紙菸收買;二是展開政治威脅,口口聲聲要揭發他仇視工人、仇視城市以及仇視社會主義的反動言論。矮漢子果然倒了威,不再亂催工,有時看到田家駒睡覺或畫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田家駒拿根勝練過一次素描。他畫像不收錢,也不像鎮上那位跛子畫師要用九宮格,這倒引起了根勝的興趣。但他後來對田家駒的作品大為不滿。「我的第二粒扣子呢?你何事不畫?」「我怎麼一邊臉胖一邊臉瘦?你亂畫吧?」他的問題層出不窮,而且不理解他的臉上為何有那麼多鍋底菸灰,醜死了,一點也不像。在這個時候,要向他們解釋什麼是省略,什麼是透視,什麼是明暗關係,確實很不容易。到最後,要不是田家駒賠三張飯票,他差點一把撕了奪在手裡的「鬼畫符」,決不容許對方醜化自己。

  根勝認為田家駒比鎮上的跛子差遠了,認為他將來只可能餓死,在別人面前說起他來總是搖頭:神經病,神經病,這毛主席也暈,怎麼把神經病也派下鄉來?他看到田家駒把野墳里的白骨骷髏洗乾淨,供到自己的床頭,更是驚慌不已,一說到姓田的就面色慘白。

  根勝沒有想到,小魚也有跳龍門的時候。這一段,農村正掀起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熱潮,村村戶戶都得製作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牆,叫做「紅海洋」運動。根據外地的經驗,語錄牆還得配有毛主席頭像,一般是黑白木刻的那種,便於製作的那種。可這個公社沒有人畫過偉大領袖,不知道如何畫,「紅海洋」工程遇到了困難。公社幹部們急得不行,想到茶場裡有不少知識青年,便來挖掘人才。公社秘書首先找到了劉力:「你的字寫得不錯,黑板報辦得好,只怕也能畫得幾下。你來幫我們敬繪寶像,如何?」

  

  劉力連連搖手,說他寫寫美術字,畫畫花鳥蟲魚,還可以勉強對付,但畫毛主席是絕對不行。這事只能找田家駒。

  「田家駒?就是那個瘋子?」

  「其實他是熱心人。廚房的知仁得病住院,他一下就借出去十塊錢。」

  「聽說他把骷髏都供到床上,神經還是不正常吧?」

  「那是他研究人體解剖,對畫畫有幫助的。」劉力沒有說出髓髏的其它好處:嚇得場長不敢來查鋪,根勝也不敢來枕頭上偷飯票。

  劉力找來田家駒的一些畫稿,果然讓公社幹部們驚訝和心服。他們一道指令下來,場長也頂不住,只好叫瘋子去公社幫工。

  現在,田家駒不用天天上地了,不用在烈日下大汗淋漓頭昏眼花了,更不用被這個或那個監督勞改了。他是「紅海洋」運動的希望和救星,操著幾枝畫筆吃香喝辣,在公社機關、供銷社、農機站、衛生院、糧食倉庫以及大大小小的農家屋場留下作品。他被偉大領袖的崇拜者們爭相邀請,爭相討好,爭相讚美,好酒好肉的日子排不過來。到最後,他越畫越熟練,越畫越隨意,可以把幾種木刻圖像亂塗亂抹一揮而就,讓圍觀者看得目瞪口呆,讓那些只能對付門窗桌椅的漆匠們又羨慕又嫉妒,一齊尊他為「田師傅」。他的一桶桶公費油漆還可以兼濟天下,給少女們畫朵花,給小孩們畫支槍,給主婦們塗補一下掉漆的搪瓷杯,在漢子們的籮筐尿桶扁擔上點出個紅的或者黃的記號……對方都會感激不盡。

  沒多久,他「田師傅」「田牛皮」「田瘋子」竟遠近聞名,不管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有人叫出他的大名——只是小孩子似乎覺得城裡人的綽號好笑,叫完就要笑一番,紛紛往樹後躲藏。有些人大概知道他竟敢收藏骷髏,一見到他就小心退避。

  有一次,李豆也來看過他的傑作,看他在牆頭的一番龍飛鳳舞。那是在供銷社的大門外,一群採茶女子從門前走過,小豆子也挽著茶籃夾在其中。有這些嘰嘰喳喳的女子在場,田牛皮畫得更為歡勢,三下五除二,一個圖像就完成了。唰唰唰唰,一條仿宋體的語錄也立刻赫然在目。他恨不得在高台上表演字畫芭蕾。

  「小豆子,也不拿茶來孝敬田師傅!對宣傳毛澤東思想一點感情也沒有呵?」他把呆呆的李豆叫醒。

  小豆子沖他做了鬼臉,但一旦看清他的面目,不知為什麼突然笑了,撲哧一聲,嘴抿得有點歪。

  是自己臉上有油彩嗎?田家駒往臉上抹了兩把。

  小豆子笑得更厲害,大概怕自己笑得難看,捂著嘴轉過頭去,吐勻了氣,再把紅紅的臉龐轉過來。

  「你的笑最難看,一笑就是傻笑。以後不准你這麼笑。」

  不說還好,小豆子一聽這話笑得更敞,更瘋,更接不上氣,還帶動了其他女子的笑。在這種時候,笑聲足以使她們刀槍不入。

  「笑得好!笑得好!下次我請你來笑三天!」

  小豆子再次捂住嘴,終究捂不住,只得咯咯咯地跑開去。

  直到後來很久,田家駒還不知道她這一次是笑什麼,有什麼值得她傻笑。他只記得對方撐在一個磚堆上看畫畫的時候,胸前兩隻胳膊向外折,折出了一個「兒」字形,眼看就要咔嚓一聲折斷。他沒料到小女子的骨頭可以玩這種雜技,可以這樣嚇人,事後一個勁揉自己的臂肘,好像那個部位已有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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