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0:10:41
作者: 韓少功
小豆子扛著鈀頭,帶著箢箕和扁擔來到田家駒房前,遠遠地止步,眼中透出警惕和緊張,好像要重新認識一顆「還沒有暴露」的定時炸彈。「餵——餵——姓田的,」她叉著腰大喊,「快醒來!你聽著:今天去貓公坡挖荒,路遠呢,帶上茶。場長說了,你要挖六十丈,他要拿竹竿來量的。」
喊完就靜靜地坐在坪里,等候田家駒收拾工具,似乎無多話可講。
田家駒從迷糊中醒來,很不高興的樣子,懶洋洋地動身。抽鈀頭時,他把另外幾把鋤頭也帶倒了,發出嘩啦巨響。
小豆子嚇了一跳,退出兩步,緊握手中鈀頭,好像田家駒是個還鄉團或別動隊的兇手,手裡拿著屠刀一類兇器。
「走吧。」他朝小豆子擺擺頭。
「不,你往前邊走。」
她聲音有些發抖,讓田瘋子走在前面,自己不近不遠地跟著。到了地上,她讓田瘋子在前面挖地,自己不近不遠地選了另一塊地開挖,總之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既方便監督,又有對付危險的迴旋餘地。一旦發現什麼敵情,她至少可以有準備戰鬥的時間。
這一天又是大晴。在旱地上幹活比水田裡幹活更苦。頭上烈日,腳下熱土,也無水田裡的涼氣蔭映,人好像掉進了大烤爐里,上下都是火烤,帶著咸鹽的汗水很快越過眉毛和睫毛,直往眼裡灌,刺得眼球痛。伸起腰來,人總是頭重腳輕,兩眼發黑,偏偏欲倒。貼著山坡表面望過去,地表蒸騰的熱氣飄飄忽忽,使遠方的一切都晃蕩起來。整個世界在變形。這個晃蕩的變形的世界太寂靜,太單調,好像時間都凝結成土黃色,使希望和回憶都蒸發一盡,只剩下流汗和大口大口的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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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不下雨呢?」田家駒找她搭腔。
她裝作沒聽見。
「有一個月沒下雨了吧?」
她還是不抬頭。
不管對方說什麼,她今天橫下一條心,反正是個聾子,聽而不聞,不理不睬。最後,田家駒軟的不行來硬的,舉臂高呼:「打倒李豆!」「李豆是只臭蟲!」「李豆偷了豬油一定要坦白交代!」……她差一點要笑出來,但穩住自己的鼻子嘴巴,還是繃緊一張臉,只當是過耳風,甚至乾脆轉過身子,背朝著對方。
「呵呵呵——」不時有人在遠處山坡上叫喚。這叫「喚南風」,據說叫一叫,風就來了。有時候還真靈,風從水庫那邊吹來,帶有絲絲涼意。
田家駒也叫了幾聲,叫得很難聽。他現在沒招了,只能自己去找樂,試著看看自己的鼻尖,用了好大的勁,好像是看見了黃黃的一片,不過沒有多大的意思。試著像豬頭那樣,右手從背後反過去,抓左耳,手都扭痛了,還差兩三寸。還是沒意思沒意思。這種日子可真要命。
「哎呀!」身後一聲驚呼。
田家駒回頭一看,小豆子挖出塊白東西,像是人的半個頭蓋骨。這一片山坡原是墳地,開茶山時沒有仔細清理,留下一些遊魂野鬼的骨頭,不值得大驚小怪。
田家駒走過去,一腳把骨頭踢飛了,是足球射門的動作。
「還有……還有!」小豆子指著鈀頭下方,怯怯地往後退。
田家駒兩鈀頭下去,果然又挖出幾塊白骨。他笑了,把骨頭一一射出去,不偏不斜,都射中了一個稻草人。
「你還會講話呵,不是根木頭呵。」田家駒眼下又可以得意了,「我還以為你多堅強呢,真是個鐵嘴不開的革命烈士呢。原來也就是個膽小鬼。」
「我怎麼膽小?我敢上樹,敢打蛇,敢燒黃蜂窩。外婆死的時候,我還給她換衣……」「你還能上樹?吹牛,吹牛。」
「我真的能上樹。」
「那你上一上給我看。我根本不相信。」
小豆子順著田家駒的指頭看過去,看到一棵椿樹,看了看高高的樹冠,有點猶豫。但一聽到對方的鬨笑,就有幾分氣不過,把辮梢咬在嘴裡,上前去拍拍樹幹,四肢很快就把樹纏住了。腰身一收縮,兩腳一蹭,身體竄上去一截,蹭得泥灰渣子紛紛下落。
看她已經爬得半高,田家駒拍掌大笑:「我要告訴場長去,婦女主任不好好出工,帶頭爬樹。你們看呵,你們看呵——」
小豆子這才知道上當,急忙溜下樹來,沒站穩,摔了一跤,更是十分狼狽。一個土塊已經射到了田家駒的背上,「姓田的,是你要我上的!」 「你們看呵,婦女主任打人呵——」
小豆子沒法再打,又氣又急,腳一跺就氣哭了。看見田家駒舉著一塊死人白骨在她面前晃,更是心驚肉跳命懸一線,從泥里抽出鈀頭朝田家駒挖過來。她當然沒挖著,大概想想這也不對,工地怎麼成了戰場?她怎麼同人家打架?「臭瘋子,我不管你,再也不管你……」她扛起鈀頭,噔噔噔往家裡走,一邊走還一邊抹眼睛。
「你聽著,我又要睡覺啦——」看著她的背影遠去,田家駒忍不住在地上翻了個斤斗,哈哈大笑,慶祝自己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