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0:10:38
作者: 韓少功
聽場長一番話,李豆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她同城裡來的知青交道不多,同姓田的交道更不多,但印象中這個傢伙跳皮搗蛋,是個有名的瘋子,三天兩頭就要惹禍,人見人煩,人見人怕,她能不能管住他?總不能用一根牛繩拴住他的鼻子吧?
前不久的一個下雨天,她與一個女伴搭上腔,雙雙往食堂里走。
「喂!」
她沒有注意有人叫她。
「喂!」
這次叫得夠響了,讓她嚇了一跳,驚恐地回過頭來,發現面前有一個滿臉堆笑的後生,額上和頭上都是泥點。
「你叫我嗎?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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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田家駒呵,一隊的。你不認識?」
「你就是田瘋子?十幾天不洗澡的就是你?五天不刷牙的就是你?在街上打架鬧事的就是你?」
「那是他們的誣衊。他們嫉妒我,怕我太優秀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要給你畫像。」
「為什麼要畫像?」
「你漂亮呵。」
「嘴臭,小心我撕你的嘴。」
「誇你怎麼是臭呢?其實你也別驕傲,你不是特別漂亮,只是有味道。」
「你大姨才有味道呢。」
小豆子扭頭就走,但田瘋子纏住不放,從衣袋裡掏出一些紙片,打開來給她看。她就是被這些紙片吸引住了。上面有侯三爹,劉保管,宋長子,三姑娘,還有幾個女知青,都栩栩如生,是大活人跳到紙上去了。她這才知道什麼叫油畫,什麼叫畫家,什麼是繼承了父業的大畫家。
她心裡痒痒的,答應給田瘋子畫一次,回到寢室里忙了好半天,好容易才隆重出場:一件新嶄嶄的紅花衣,一條多年捨不得穿的綠布褲,配上淺口皮鞋和襪子,還有辮子上的紅髮結和額前的整齊劉海,上下生輝,光艷奪目,簡直成了一張大年畫。 她如約來到田家駒的房間。對方一看臉上就有哭喪狀,哎呀哎呀地大叫,像被誰毒打了一棍。「你把整個供銷社都穿來了?怎麼不拍個粉抹個紅,再加一雙繡花鞋呵?」
「你不是要畫彩色的嗎?我這樣打扮,顏色才好看。」她沒聽出對方的諷刺意味,還是興沖沖的。
田家駒很不滿意,但也沒辦法,只好接受了這張大紅大綠的年畫,把她帶到畫架前,不由分說地要她這樣一坐,又那樣一坐,要她眼睛看那邊,又眼睛看這邊,要她挎一個籃子,又要她持一根梭標。最後,他不准小豆子笑,只准她直楞楞地盯住他。
「照相師都要我們笑,為什麼你不准我笑?」
「你笑的樣子難看,一笑就特別傻。不知道麼?」
「你才難看哩,你才傻呢。」李豆覺得很受侮辱,氣沖沖地往外走,眼淚差點都要流出來了。
田家駒一驚,忙堵在門口勸解,免不了說上一大堆好話,說自己辭不達意罪該萬死等等,好容易把大年畫勸了回來。在整個畫畫的過程中,田瘋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胡扯一通,包括吹噓劉力五歲當勞模,八歲上北京天安門,十歲就有銅像塑在青少年宮,說得小豆子信以為真,滿心崇拜地嘖嘖不已。
不過,這樣長久地呆著,被一位男青年凝視,她渾身頗不自在,覺得有一群螞蟻在自己的臉上爬來爬去,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她的頭越來越低,眼光不時投向窗外,但一次次被畫家責怪和糾正。最後,她看見對方的目光盯向自己的領口,盯向自己的胸,盯在那裡居然不動。她想捂住自己的胸,但被畫家厲聲制止。她終於呼吸急促,全身發抖,牙齒碰撞得嘎嘎作響,似乎自己不是在這裡當模特,是受一場男人目光的凌遲大刑。
「你抖什麼呢……」田家駒話未落音,發現前面的座位已經空了。「你跑什麼跑?這還才開始……」
「你眼睛裡有壞事……」這是她摔回來的憤怒一句。
田家駒眨眨眼,怎麼也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