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0:10:34
作者: 韓少功
場長開會的水平最高,每次開會都要講到抗日戰爭,韓戰以及珍寶島戰鬥,講到他五歲討飯之類的悲慘故事。不過他有時說討飯是五歲,有時說成七歲或八歲,時間上有點出入。他說到最後,總是有一番惡狠狠的威脅,說哪個再敢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就要一繩子捆起來,吊到樑上去當猴子看。不過田家駒不怕威脅,只是喜歡開會,因為一開會就可以不幹活,名正言順地歇一歇手腳。
好幾次,他還主動找到副隊長或隊長,找到副場長或場長,說我近來思想覺悟很低,越來越低了,你們怎麼不開會來批判我呢?
對方有些警覺,問他如何個低法。他就苦著一張臉說,你看呵,我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只想過地主老財的生活,天天有人來侍候,這還不反動嗎?你們也得開個會來幫助我一下吧?
場長上過當,但很快發現他的話真真假假,討批鬥只是為了白天賺休息。老人一生氣,忍不住指頭戳到他鼻子上,大罵他「臭知識分子」。
田家駒也來了氣,左右看看,盯上一堆新鮮的稀牛糞,上前一把將黑乎乎的糞渣抓在手裡。「我臭?我敢抓屎。你是勞動人民,你抓給我看看!」
場長不敢接招,也沒想到有這樣的招。
田家駒便得意了,「你是個假勞動人民,還敢不承認?」
場長差點吐血,兩天沒露面,後來只得再出一招,命令他從此以後單獨勞動,每天去一個山坡上挖地,免得帶壞他人。不過人們後來發現,田家駒單幹以後純屬放虎歸山,更沒法管了。有時他在地頭睡大覺,有時他去附近農家喝茶,有時他乾脆回到寢室里看書唱歌拉提琴。但他每天的任務偏偏完成得好,據說他發動附近農家孩子來幫忙,十幾個小長工一齊上陣,挖得塵土飛揚熱火朝天。他自己給小把戲們畫一畫狗呵虎呵衝鋒鎗呵什麼的,就算是回報,算是發工資。小把戲們覺得這種交換很合理,還口口聲聲叫他「田爺爺」——當然是他教唆的結果。 隊長還未當爸爸,對這種叫法很生氣,去找場長告狀:「你說要整他,這下好,整出個爺爺了。他要是爺爺,我算是哪一輩?太沒規矩了吧?」
場長也一籌莫展,「我不是公安局的爹,有什麼辦法?」
隊長說:「還是要找個人管他。他聽劉力的話,讓劉力去試試吧。」
劉力也是個知青,比田家駒大,是個本分人,又很有文才。茶場幾塊黑板報,都是他包著出的。一些什麼先進典型材料,也是他包著操刀。據說他還在偷偷地寫小說與詩歌,與田家駒談得來。前不久,大家嫌田家駒一身臭哄哄的不洗澡,誰都不願與他搭鋪。最後只有劉力心軟,接受了這個走投無路的難民,三天兩頭還給他洗衣補衣,擠牙膏打洗臉水,算是當上了大保姆。
場長搖搖頭:「劉力不行,鬥爭性不強,好好先生一個!再說他們城裡伢子混在一起,容易互相包瞞。要選個本地職工去。」
「那選誰呢?」
「你……去叫豆子來。」
「小豆子?」
小豆子叫李豆,茶場的婦女主任,團支部書記,場長最信得過的革命接班人。前不久搬運樹木時傷了腰,眼下還不能幹重活,但當個看押人員還是合適的。場長把她叫到面前,「……你不要看牛了,看個人吧。那個田牛皮其實還沒變成人,思想很複雜,很腐敗,很反動。暫時還沒發現他偷盜,是他還沒有暴露出來。時機一到,他就會暴露的。你看吧。他父親是城裡的什麼教授,成分大,有錢,可能開了幾間鋪子。你要好好地監督他,第一要防止他偷花生偷西瓜;第二要他老老實實地勞動,不准偷奸耍滑;第三不准他剝削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明白嗎?」
小豆子有點緊張,「他不服管怎麼辦?他會不會打人?」
「難說。」
「那我帶把剪刀在身上?」
「有備無患也好。不過他最大的本事是花言巧語。」
「我拿棉花塞住耳朵。」
「那倒不必,你只要對他多長一隻眼睛就行。有什麼情況趕快報告。」
小豆子使勁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