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樹
2024-10-04 10:10:31
作者: 韓少功
一
掛在屋檐下的一截鏽鋼軌噹噹當敲響了,響得人們心慌。田家駒伸了個懶腰,從門口探出頭看看天,苦著一張臉,提起沉重無比的鈀頭,隨男女老少們出發。其他人也陸續出了門,有的打哈欠,有的揉眼皮,有的唉聲嘆氣,拖拖拉拉落在老後。有兩個女知青連鈀頭似乎也扛不住,鈀頭在身後越垂越低,利齒眼看要戳到背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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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沉悶的下午。田家駒左顧右盼不耐沉悶,狠狠地挖了幾下,趕上了身邊的馬桶,找這個積極分子搭腔——喂,馬桶,你大串聯時到過昆明沒有?
對方不理他,沒心勁理他。
我給你說說昆明。田家駒折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大觀樓,黑龍潭,還有太華寺里的羅漢,畫得清清楚楚。
對方還是悶悶的。
喂,馬桶,你知道芭蕾嗎?看過《白毛女》嗎?田家駒熱情萬丈,丟下鈀頭,在前面來了個大展臂和彈腿一跳。
旁邊的人送來笑聲,笑他的褲子差點垮了。
田芭蕾謙虛地一笑,摟起褲腰帶,把額前長發往後一抹:「不行,不行,今天沒跳起來,這地不好。」他的意思是,這鬆軟鬆軟的油菜地不是理想舞台。「那次我去省歌的練功房,隨便跳兩個小品,他們一個個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跳大春A角的還要拜我為師。」他存心讓更多的人關心芭蕾,關心遠方的革命文藝事業,「餵——和尚,你那天不是在場麼?餵——蛤蟆,你的二姨不就是在省歌麼?你們怎麼不給我作證呵?」
有位青年農民摔過來一句:「供銷社的王老倌說,他們今年的牛皮收購超過計劃。」
「我吹牛皮?」田芭蕾表示氣憤,奪下積極分子手中的鈀頭,喝令大家都停下手來,「馬桶,你太不夠意思了。你給他們說說,那天我到歌舞團去,你是不是去了?那天是正月初五,出大太陽。我們一起坐十三路車去的。路上還碰了兩個小流氓,要搶你的軍帽,你忘了?」
馬桶想找回鈀頭繼續幹活,但被對方纏住不放,定要借他來表演一下對付小流氓的故事。一個纏腿的動作剛表演完,馬桶大叫一聲,飛快地溜走了——原來場長的刀板臉和黑呢子帽,不知何時已在大家身後悄悄出現。大家也發現了這一點,立刻成了見貓的老鼠,紛紛埋頭大力挖地,只有田家駒不知情,還在講解格鬥動作。
「田家駒,你沒病吧?」
田家駒吃了一驚,回頭看見場長,很快鎮定下來。「嘿嘿,我們學點擒拿術,碰上階級敵人搞破壞,也能對付一陣子呵。」
「我看你就像個階級敵人。」
馬桶很怕場長盯上自己,臉色紅紅地說:「場長,他硬要講故事,一講還要表演,還要你們停下來聽……他擋在我前面,我總不能朝他腳上挖吧?」
不知是誰發出哧哧的笑聲。
場長的血壓肯定升高了。「一粒老鼠屎,搞臭一鍋湯。田家駒,你不錯麼。你看你腳下,看你腳下,你是出工還是破壞?」
地上兩棵小茶苗,已被田家駒踩倒,貼在泥窩子裡。在更遠的地方,他的挖地無異於老鼠打洞,東一鈀頭,西一鈀頭,一塊地挖出了奇形怪狀。就是挖過的地方,也大多是農民說的「天蓋地」——浮土蓋住了堅硬的板土。場長用一根竹杆隨便戳了戳,就戳出好幾個地雷陣,差點戳出嘣嘣的響聲。
「田家駒呀田家駒,我就知道你會把我的心血當莧菜水,我就知道你昨天的保證書是擦屁股紙……」場長氣得全身發抖,說不下去,一氣之下摸出具有最高權威的鐵哨子,猛吹一聲:「——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