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10:28 作者: 韓少功

  帶著曹麻子借給她的手電筒,蓮子嫂往家裡趕。快到家時她想起一件事,覺得應該去給姐妹報個信。按照她的估計,幹部們今晚肯定要下手了。

  月亮已升出了東山,在有水響的地方丟下一把把碎銀。石板路被霧氣抹得好涼,好滑,好潮濕。身後不知什麼東西噗噠一響,嚇得她頭也不敢回,咬緊牙跑起來,一口氣跑過了兩個坡。好在腳步聲驚動了一些青蛙,撲通撲通跳下水田,攪碎了水中月光——聽人說,有蛙就沒有蛇的。

  哎喲——她突然一失腳,連人帶竹籃翻下小橋。手一摸,是冰涼的水。再一摸,旁邊是水草和刺茅。「救命啦——救命啦——」

  深夜人靜,聲音傳得遠。

  幸好這裡已經離茶園不遠。幾個黑影趕過來了,把她拉上岸,還幫她找到了竹籃。據這些女人們說,這個木板橋原來是有三根樹的,不知今天為何少了一根,肯定是被賊人偷走了。抓到這個賊人非要千刀萬剮不可。

  「多謝各位大姐大妹……」蓮子嫂連連鞠躬,「我是來報個信的。幹部們就要來了,拿著繩子來了,大家趕快回去吧。」

  女人們一聽就慌了。但也有人不太相信,問蓮子嫂是怎麼知道的。形勢就在這一刻急轉直下。蓮子嫂本來已經在路上編好了詞,不想把自己暴露出去。她想說自己是聽一個釣魚佬說的,是自己去小河邊喝水時碰巧遇到釣魚佬的,而釣魚佬的女媳剛好在公社當幹部……但她編得再圓也沒有用,一張開嘴,把詞全忘了,還是直腸直肚如實交代。

  幾個黑影默了一陣,立刻像炸開了的鍋:

  「是摘了你家的茶呵?要你去放什麼屁?」

  「這騷貨把我們都賣了,剛才不如讓她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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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找團牛屎來,塞她一嘴巴!」

  「撕,撕她的臭嘴,看她以後還嘴臭不!」

  蓮子嫂慌了,幾乎要哭起來。「大姐大妹們,我可沒有害人之心。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鄉親,我只是怕茶樹都剮死了,太可惜。你們也是吃五穀做陽春的,把好好的幾坡茶園剮死了,你們說,有哪樣光彩?為兒孫想,有哪樣德呢??兒孫還要指靠這些葉子過日子哩……」

  女人們哪管她的辯解,一個個都瘋了似的,上前奪了她的籃子和手電筒,扯掉她的頭巾,揪著她的頭髮,撕開她的衣扣,口口聲聲要塞牛屎。蓮子嫂感到自己臉上一熱,大概被人甩了一巴掌。又感到自己背上一麻,大概被人猛擊了一拳。她踉踉蹌蹌撞到一棵樹上,突然在絕境中爆發了勇氣,咬著牙大喊:「你們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

  這種出人意料的撒潑,反把群毆者鎮住了,使她們突然靜下來。

  「你們打呀,再打呀……這事就是我告的!明人不做暗事。我告了,要砍要殺,你們來呀!」

  群毆者反而一鬨而散。蓮子嫂後來才知道,正在這時,幹部們帶著警察和民兵和也趕到了。大路那邊有拖拉機強烈的射燈光束,有喧譁的人聲,有手電燈到處亂掃,還有曹麻子驚天動地的喊聲,給她解了圍。

  她渾身疼痛,腦袋一陣陣發暈,好容易站穩了,但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一個個女人從她身邊跑過,就像就要下油鍋受刑,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有一個正在嚎啕大哭,那是胖大嬸。聽說她剛才不但全部茶葉被沒收,不但竹籃和旅行袋被沒收,連手腕上的一個銀鐲子也被扣留,說是要等她交了罰款以後才能領回。另一位婦人捶胸頓足賴在地上,幾乎是被幾個人抬著走的。聽說她也是倒了大霉,不但茶葉什麼的被沒收,而且手電筒也丟了,雨傘也踩破了,還有一隻剛穿了半個月的皮鞋不知去向。

  好多女人氣得哭了起來。蓮子嫂眼窩子淺,一聽到哭聲,不知為什麼也哀哀地跟著哭了。沒料到事情成了這樣子。她心裡一陣陣急:當幹部的怎麼能這樣呢?老曹他們怎麼能這樣心狠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今天晚上是不是真惹了大禍?是不是真該千人咒萬人啐呵?……她兩眼一黑,差一點暈倒。

  手電光還在亂晃,黑影子還在亂竄,分不清哪是摘茶的女人,哪是護茶的警察和民兵。一個粗嗓門衝著蓮子嫂大吼:「站住!」

  她在強光下睜不開眼,一身都在抖。

  「你把茶葉藏在哪裡了?」

  「這位小叔子,我……沒有……」

  「沒有?你是來觀風景的是吧?這晚上風景好看是吧?」

  「我真的沒有……」

  「還想抵賴!你們的把戲我都清楚。把茶葉藏到樹洞裡,藏到草窩裡,明天再偷偷來取。騙得了誰呵?」

  蓮子嫂張口結舌,完全答不上話。

  「這婆娘有對耳環,看見沒有?要她把耳環交出來。」

  「對,把耳環取下來!快點!快!」

  「不給她下狠招,她根本不會說實話!」

  幾個男人衝著她直嚷嚷。

  蓮子嫂有理講不清,只得把耳環取下來。她不知道對方是怎樣離開的,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能戴耳環,不知道母親給的這件陪嫁物冒犯了誰。對方說,她要帶著檢討書和罰款才能換回耳環,這一切她都沒有聽清,只知道自己耳朵上輕了一些,少了點什麼,有點空落落的感覺。

  她鼻子一熱,委屈地哭出聲來。哭著哭著,身子順著樹幹坐下去了。哭著哭著,淚從指縫中流出來了。

  她感到奶頭有點脹。要餵奶了,天大概要亮了吧?她還得趕回家去餵孩子,尋豬菜,挑水,煮飯燒茶,不能在這裡哭。想到這裡,她掙扎著爬起來,頭髮蓬鬆,腿骨酸痛,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坡。當曙色出現在天邊,她到河邊洗了把臉,軟軟的身肢一下跪在石板上,一片紅霞落在手中。

  198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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