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0:10:26
作者: 韓少功
公社裡幹部幾十號人,蓮子嫂只認得曹福林。她決定去公社找老曹,但不知道路該怎麼走。自從她嫁到這一方來,她去公社的次數極少。第一次是去扯結婚證,她穿著紅花襖子,只記得揪衣角,看腳尖,聽別人如何議論自己,眼不得一頭扎到地里去,哪還有工夫記路?第二次是去公社參加節育學習班,就是胖大嬸說的「閹人」學習班。她躲,沒躲脫,碰上曹麻子派人行蠻,硬把她推上了拖拉機。她只知道哭天哭地,眼淚刷刷流,哪還能看清公社的位置和模樣?
她深一腳,淺一腳,終於過了三眼橋,找到了一列青瓦白牆平房。砰砰砰,她把門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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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睡眼惺忪的老頭開了門:「你找哪個?」
「我……我找公社幹部……」
「碰了鬼喲,公社在南渡邊,你剛好背了方向。這裡是農機廠!」
蓮子嫂幾乎要哭了。
見這個女子可憐,老頭問她找幹部有什麼事。
「我沒什麼事……」
「沒有事亂跑什麼?不怕紅毛狗呵?不怕蛇呵?」
「我……」女人要哭了。
沒盤問出幾個字,老頭嘆口氣,揮揮手說:「電話機子在那邊,你去打個電話吧。黑天黑地難得跑。」說完披著衣又睡覺去了。
蓮子嫂到大隊代銷點買鹽時,看見過大隊幹部打電話。到底怎麼打的,她沒試過。她斗膽拿起話筒,不知道話筒哪一頭是上,哪一頭是下。她左拍三下,沒有聲音。右拍三下,沒有聲音。順著講或倒著講,反正是沒有聲音。這個「電」怎麼這樣欺生呢?一睡就不醒了,拍它撓它揪它還是死豬一隻。
蓮子嫂有的是腳力,笨人做笨事,她決定還是自己到公社去跑一趟。約摸半個多鐘頭之後,狗吠聲汪汪汪,她在一個釣魚人好心的嚮導之下,全身汗濕地敲開了公社大門。開門人問清來由,找來曹福林。
「你這位嫂子有什麼事?」老曹比以前發福了,皮膚還是又黑又亮,粗壯手杆上套了塊手錶,一個哈欠打出來滿室生風。
對方不認識自己了嗎?「老曹,我是……我是林家茅屋的呀……」
貴人健忘。對方還是不記得。「又是林家茅屋的?我的娘,你們村硬是只積魚,沒什麼肉,儘是刺。今天只看見你們來扯麻紗,剛才走了三四班,都是來要田的。沒過門的媳婦要,瞎子老倌也要。我講了這包產到戶會包出鬼來。這不是?」
「老曹,我,我不是來要田的……」
「那你是來要牛的?」
「我……」
「哎呀,有話就講,我又不會吞了你。」
這一吼,蓮子嫂反倒更慌了。「我,我這在說哩。我今天晚上本來不想去的。我曉得那事不光彩……只怪我思想不好,看見大家都去了,也就跟著去了。下屋的大嬸說沒問題。說現在幹部不管事了,還說有人發了財,兩天就賺了一頭肉豬。她叫我多帶兩個袋子,路上不要亮手電筒……」
對方已經出了一口粗氣:「老天,你這本故事真難聽。去去去,進屋抽張椅子來坐。你坐下慢慢講。」
對方急,蓮子嫂更加慌,進門時,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她不知道對方還講了些什麼,反正她沒坐,也沒喝水,固執地站在門邊,固執地照她那種羅嗦方式,一五一十說明來由。
曹麻子總算聽清楚了。「什麼?這些婆娘吃了雷公膽?越鬧越沒規矩了!明天只怕還要到公社來揭瓦搬鍋喲!」他麻點漲得通紅,猛拍桌子,跑到院子裡喊:「王鬍子劉胖子,快些起來!茶園都快搶光了,你們快些帶繩子!鄭矮子,槍在哪裡?武裝部的槍呢?……」
公社鬧騰起來了,一扇扇窗子裡的燈亮了,開門聲和腳步聲響成一片。幹部們擦的擦眼睛,打的打哈欠,披著衣跑來緊急碰頭。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後,他們議論紛紛,各獻對策,免不了還帶出很多抱怨。有人說這就是責任制引出的禍,現在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都沒有王法了。有人說這不關責任制的什麼事,主要是工作沒抓好,群眾怕政策變,所以輕信流言。有人說今天機會好,一定要下毒手,捆幾個回來,殺雞給猴看。有人說不能戴手錶去,上次偷竹子的婦女人多成王,差點搶走了周書記的上海表和打火機,還差點剮了周書記的褲子……正在這時,曹麻子開始給公安局打電話了——蓮子嫂終於看清了「電」是怎麼打的。 打完電話,曹麻子好大的火氣:「好麼,他們上面不表態,得罪人的事都讓我們頂著?這茶場是我私家出錢辦的?他們曉得講活話,活得新鮮,老子就不會乖巧?」
一位白臉書生說:「老曹,這就是了。他們不是要我們相信群眾麼?我們就相信一下如何?就算茶葉搶光了,不也是給中國人吃麼?」
一位穿軍褲的中年表示懷疑:「你今天放一寸,明天他們就要一尺。不給點顏色看看,他們不曉得釘子是鐵打的。」
一位精瘦的長者咳了幾聲:「對對,論理還是該管的,不過最好要婦聯主任去管。嗯,婦女同志們實在厲害,搞不好,你還沒沾她,她就坐地打滾,扯爛污,罵痞子,個個都是母夜叉呵,嗯嗯……」
一個後生子笑起來:「她們敢罵?我偏要去摸摸老虎屁股。站著屙尿的還怕她們蹲著屙尿的?」
幹部們又笑了,又罵開了,罵上級也罵群眾,罵東罵西罵天罵地。他們誰都沒有注意蓮子嫂是什麼時候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