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10:47 作者: 韓少功

  門前一棵大楊梅樹,長得很有力量。枝幹倔強地伸展,與無形的天空搏鬥,終於扭曲了,痙攣了,張惶驚懼了。繁茂的樹葉層層密密深淺相疊,篩著清風,篩著月光,於是,五月楊梅的香甜也就注入了風聲月影。靠流水和石堰那邊的那一段分枝,像大樹突然斜伸出一隻巨臂,呼嘯而出,要凌空攬住什麼。常有孩子在這隻巨臂上攀摘楊梅吧?常有孩子在這隻巨臂下鬥草玩泥吧?——這些大樹通常都庇護過一個個童年。 現在,樹葉篩落的月光,在小豆子家的地坪里模糊晃蕩,像滿地玉色碎萍。人置身空明之中,簡直不知自己呼吸的是清風,還是明月。

  田家駒在這個村子做語錄牆,今天應邀上門做客,稍稍有點拘謹。走進地坪,他碰到一位黑臉漢子,忙叫「李伯伯」,引起小豆子一陣笑——原來那不是她父親,只是一位上門補鍋匠。待「李伯伯」真的出現,他嘿嘿一笑,反倒忘記招呼了。 李伯伯叫李科長,田家駒開始以為他在政府機關里當科長,後來才知道「科長」二字是實名。為什麼不取名處長、局長、部長呢?他心裡暗想。

  

  李科長圓臉,淡眉毛,抽菸聲很響很長也很沉穩。他給田家駒敬煙,客套話是少不了的:「不是搭伴毛主席,你們城裡學生怎麼會到這裡來?不是建設共產主義,你們如何跑到窮山溝里來受這種罪?哎哎,公社茶場那七七四十九坡,不靠你們,如何翻得轉來?我們常到公社去開會,在路上都看見的。哎哎,你們真是硬梆梆響噹噹的革命接班人,今天吃得苦中苦,明天一定人上人……」

  他說話間不時看護田家駒放在地上的茶杯。「發狗瘟的!」他厲聲一吼,狗就委屈地逃遠了。「發貓瘟的!」他一跺腳,貓就驚慌地逃開去。

  小豆子當然很忙,新節目一個接一個:紅糖茶蛋,臘肉蔥花面,一大盆紅鮮鮮的楊梅。她站在一邊,看著田家駒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怎麼不吃麵呀?」她提醒客人。

  「我吃楊梅,這個好吃。」

  「這算什麼好東西?你吃了面再吃吧。面也吃,楊梅也吃,都吃都吃。」

  「我要帶三個肚子來才行。」

  「爹爹要你吃,我才不管哩。」

  她去溪邊洗衣。嘩嘩洗衣聲,從空明月色中傳來。

  田家駒看看這一家人,感到一種親切和溫暖。他想表現得好一些,更像個革命接班人一些,那麼,既然對切菜餵豬幫不上忙,就去幫小豆子晾衣吧。

  他剛提起木桶,就聽到身後小豆子的大叫:「放下,你快放下!」

  「幫你晾衣呵。」

  「哎呀你不懂……你沒有手位,又不懂規矩。男女各有各的曬衣篙,不能亂來的。你快走吧。」

  婦女主任也信這一套,奪了他手中的木桶,使他只得怏怏地回到屋裡。

  他抬頭一看,見壁上有個蜘蛛正在拉網——好,這回總算有事可做了。他取來油燈,湊上去,準備來一道火刑,用燈口火氣烤焦那傢伙。不料蜘蛛靈得很,一沾火氣就溜,眼看著鑽過門縫,溜進屋檐的茅草里。田家駒窮追不捨,把油燈越舉越高。沒料到茅草十分乾燥,遇到燈口的火氣,呼的一下燃了,爆出一片紅光。

  不好,起火了!田家駒大驚失色去撲火。好容易找到一個竹掃把,但掃把越撲,火勢越大,連掃把也成了火把。眼看著火球向屋上躥過去。嗆人的煙火中有人的驚叫聲,有油燈打破的聲音,桌子掀倒的聲音,有水桶碰撞的聲音,還有豬叫和狗叫的聲音。屋內外一片混亂。幸好火情還發現得較早,瓦缸里有足夠的水,李豆一家人動作也快,幾桶水潑上去,不一刻明火熄滅,只剩下縷縷青煙和茅草焦糊味。

  田家駒滿身水淋淋的,看著露出了半邊天的茅草屋頂,有點哭笑不得:「我是想燒蜘蛛,沒想到,沒想到……」

  李科長忙著清掃現場,「不礙事,不礙事的。新草一出來,屋頂反正就要換了。隊上今年有的是糯穀草……」

  「我給你們賠錢吧。」

  「這是說哪裡話?小豆子,把你哥哥的軍裝拿一套來。」

  小豆子偷偷看了田家駒一眼,撲哧一笑,高興地說:「就是要你賠,就是要你賠!」然後去了裡屋,不一會從那裡丟出一句話:「爹爹,你叫他來換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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