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年
2024-10-04 10:10:07
作者: 韓少功
潘大年對將軍這次突然出現有點緊張。他在將軍手下當過偵察員,排長,連長,營長……得過將軍多次表揚,但挨罵的次數更多。記得第一次見面就是不打不相識。那是在晉南吧?十七歲的潘大年第一次行軍,碰上大雪,渾身冰殼子像鎧甲披掛,一走路來咔咔響。原地休息的號聲剛吹響,潘大年就趕緊燒一堆大火,烤手烤腳。這時將軍咬著一卷鍋巴來了,推了他一把:「你的腳還要不要?快起來活動,不准烤火!」潘大年沒有動。他不知道眼前這位湖南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坐下來烤火。他現在又冷又累,實在不想動了。「你還不起來?」將軍過來拖他。潘大年依著剛入伍時身上那點野氣,嘴一噘,眼一橫,咕咕噥噥就是不起身。叫得他心煩了,索性腿一伸,在火堆邊躺下去。將軍怒不可遏,一揚手,馬鞭就抽在潘大年的腿上,氣得他跳起來大罵。
要不是連長趕來,他只怕還要抄起傢伙行武哩。 將軍心好,是怕他凍壞了。潘大年事後才知道這裡面的道理。可將軍發火時的樣子他永遠也忘不了:臉色鐵青,眼光灼灼逼人,腮幫繃緊,牙關咬得咯咯響,實在令人心驚肉跳。怪不得當年不可一世的張國燾都有點怕他。
將軍吃過中飯以後,墾區師級以上的幹部都來了,工作匯報會馬上就要開始。會議室里,大家交頭接耳,有的啃著窩頭或大餅,有的湊到火爐邊烤鞋子或帽子,有的還緊急準備匯報提綱,用算盤打著什麼統計數字。還有的大概太疲倦了,把沾有泥塊的軍大衣一裹,躲在牆角閉目養神。屋裡充滿著濃烈的菸草味和男人的氣息。
四點正,將軍出現在門口,來到主席位坐下。他披著一件舊棉襖,等身邊的頭頭腦腦也坐定,揮揮手,「嗯?哪一個先講?」
有椅子挪動的聲音,有翻開筆記本的沙沙聲。兵團政委朝潘大年丟了個眼色,潘大年首先站了起來。儘管已有了匯報提綱,儘管自己已讀過好幾遍,但現在對著幾十雙眼睛,仍然有點緊張。咳了好幾聲後,一套背熟了的開場白變得結結巴巴的。「……今天,我們敬愛的,司令員,國務院,首長,吭,來我們墾區,視察。這是對我們最大的,關懷,最大的,鼓舞……我們,全師官兵……」 將軍敲敲桌子:「潘大年,你什麼時候成了孔夫子?變得文縐縐的了?客氣話吃不得,穿不得。你揀後面的講。」
潘大年臉一紅,更緊張了,額頭上隱隱沁出了汗珠。「好吧,我講實際的。第,第一點,我師屯墾一年來,打,打開生產局面的做法和成績……」他重新整理思路,談到部隊從朝鮮歸來,怎樣到這裡安營紮寨,怎樣剿匪、安民以及開荒。工具呢,架起紅爐自己打造,好多幹部都成了鐵匠……
將軍對工具有了興趣。「鐵呢?」
他是打聽自製工具的材料。 「我們收了些廢鐵,也拆了些重機槍的護板,迫擊炮的炮架,還有鋼盔……」
嘣——將軍一拳震得茶杯跳了起來,瞪大兩隻眼睛:「你好大的膽子!」
好像整個世界都寂滅了,大家的心都提到喉頭。
還是將軍的吼聲:「你這個傢伙,武裝都不要了?你把我的重機槍和迫擊炮都毀了?混蛋!你不要,我要!」
「報告首長,我是想……」潘大年想辯白。
「你想什麼?你想敵人都死絕了?帝國主義怕了你潘大年,再也不來了?毀我國防,軍法處置!」 ……
誰都為潘大年捏了把冷汗,不少人憋住呼吸,好像一呼吸就會引爆萬噸炸藥。寂靜壓得潘大年腰杆發軟,兩腿哆嗦,臉色變白。
只有政委熟知將軍的脾性,一個勁朝潘大年遞眼色,那意思很明顯:往下說,往下說,還等著挨罵麼?
潘大年終於鼓起了勇氣:「我繼續匯報吧,關於水的問題……」
將軍不便打斷,好容易坐了下來。他似乎感到煩悶,手不自覺地往衣袋裡去摸煙,又轉身朝門口的護士打手勢,做了個抽菸的動作。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討煙了,而護士也第三次向他搖了搖手。將軍眼一瞪,拉拉棉襖要起身,但仍然無濟於事。護士噘著嘴走過來,手往桌上一壓——啪!送來的不是香菸,是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
這個小動作引來一片嘻嘻的笑聲。將軍無可奈何,剝了一顆糖塞進嘴,揮揮手:「潘大年,你繼續講。」
感謝笑聲,緩和了緊張空氣,讓潘大年鬆弛了一下神經。他定定心終於從容地進入總結階段:……A團去年圓滿建成了引水渠二十八公里。D團收穫糧食一百五十萬斤,超過預定計劃。三個團都建成了宿舍,俱樂部,合作社,還救濟了本地災民,捐去的糧食估計大約有五十萬斤。這個成績令人驚嘆。
將軍似乎有點不相信,敲敲桌子:「估計?大約?到底是好多?」
潘大年搓搓手:「是……」
「同志,要實事求是。」聲音中明顯含有懷疑。
潘大年臉紅了,翻了翻筆記本,又在算盤上撥打了一番,好半天才神色慌亂地說:「好吧,我講實話吧,剛才那個數字不對,實際是……六十二萬斤。我剛才怕沒有這麼多,就打了個折扣。其實,至少有五十五萬……」
將軍眼一亮,眉頭舒展,也興奮起來,「這兩個團的指揮員在哪裡?」
兵團政委笑了笑,衝著將軍道:「潘大年一直在那裡坐鎮指揮。」
潘大年?將軍一怔,轉而咧開大嘴,抖掉棉襖站起來:「好同志,好同志呀,為人民做了好事呀。我……我要好好地感謝你。」說著伸出瘦精精的手,對潘大年行了個軍禮,激起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
將軍又招呼潘大年:「你過來,過來,抽菸抽菸。」他一摸口袋,發現沒有煙,就把那一把水果糖,抓起來塞進潘大年滿是繭子的手裡……「同志們,我們幾十萬大軍來到這裡,占了人家的地,引了人家的水,吃了人家的羊肉,不趕快給人家做幾件好事,老百姓是要罵娘的呵,要罵共產黨的娘呵。你們都要記住這一條,要向潘大個子學習。寧願自己少吃兩口,也要保證老百姓有糧食過冬。知道不?」
又是一片掌聲。潘大年對此毫無準備,手往後縮。他厚厚的嘴皮上下哆嗦,眼裡閃動著淚光,像歷盡艱辛來到母親面前的孩子,一肚子委屈阻塞在喉頭。不知為什麼,他哇的一聲嚎哭起來。
首長們都怔住了。將軍頭一偏,「你灑什麼貓尿?」
「首長,首長,你們不知道,戰士們吃了好多苦,吃了好多苦哇!司令員你不知道,初來的時候,我們每天半斤玉米粉,吃野菜,剝樹皮,羊骨頭都嚼盡了,一個個瘦得哪裡像個人。有的餓得不願上地,發牢騷,罵幹部,我就罵他們,關他們。我潘大年本不該罵,本不該關,可我也是沒辦法呀。好多人餓出病來了,有的晚上睡下去,早上就起不來了。有的走著走著就被風雪埋掉了。在地上暈倒過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數起來是一團兩團呵。老司令員,不容易呵……」
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拍拍潘大年的肩。
潘大年哭得更凶了,伸出自己疤痕縱橫的雙手,「司令員你不知道,建水庫的時候,戰士們的手都凍裂了,沒有一雙手不是血糊糊的。那次火藥庫出事故,一次就炸死了八個戰士。司令員,司令員呵……有些老百姓也不支持我們,他們信神信鬼,鬧事搗蛋,搶我們的車,打死我們的人,還把屍體大卸八塊……戰士們跟著我潘大年,離鄉背井到這裡來,沒過好日子,比牛馬都不如,一直忍氣吞聲。司令員,你要好好地獎勵他們哇,你要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向朱老總和周總理好好地講哇……」 會場上一片抽泣聲,好一陣無人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