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9:59 作者: 韓少功

  張八斗

  將軍眯縫著眼,總感到美式吉普跑得太慢。喂!你開牛車呵?油門踩到底沒有?掛的是什麼檔?加速!跑起來!再快一點!

  吉普車已經夠快的了,顛簸得乒桌球乓搖搖晃晃,不時把車裡人都拋向空中。看前面坑坑窪窪的路面撲面而來,真擔心這輛破車什麼時候轟然散架,一個輪子或者一扇門突然自行其是。當年將軍帶著一挺重機槍追擊胡宗南部,追紅了眼,追忘了形,追得自己的兵不知在身後何處,也只有這種速度吧?

  「那次要是再多兩箱油,老子就一腳踢到劉大麻子的屁股啦。」將軍也沉浸在得意的回憶之中,說的劉麻子是國民黨一軍長。

  嗄——吉普抖著沙塵,在D團團部門前停下來了。將軍鑽出車,拍拍灰,揚手大喊了一聲:「恰飯!」

  「恰飯」就是湖南口音里的「吃飯」。

  後面的汽車五、六分鐘以後才陸續趕到,揚起一片塵浪。參謀長有點哭笑不得。剛才在C團,眼看就是飯菜上桌了,子雞已經出了油鍋,將軍最喜歡的狗肉也燉熟了,但他看看參謀長的手錶,說時間還早,硬要再跑一程。這下好,剛停車就喊吃飯,事先又沒有通報,人家哪裡有這樣快的手腳?不過將軍身後這些副政委、副司令、處長、秘書什麼的都知道將軍的脾氣。他下來視察總是要吃就吃,要走就走,主意變得快,性子急得很,最不願意被接待幹部牽著轉。

  沒說的,趕快到廚房裡去張羅吧。將軍現在確實餓了。早上只扒了一碗乾飯,一上午馬不停蹄地看了兩個墾荒基地,看了防沙林帶和棉紡廠……剛才,車過三連高粱地的時候,他突然眉棱一聳,沉下臉,氣呼呼地大叫停車。

  他下車後徑直朝路邊的地里走去。人們順著他的身影看去,那裡有三三兩兩的戰士正在整地下肥。有人端著箢箕或木桶下渣肥,一撮撒下去,碰上大風,渣肥就揚成一道灰霧,昏天黑地如同毒氣彈。

  「不是咯樣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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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總是把「這樣」說成「咯樣」,大家已經熟悉了。他指著一個下肥的戰士,「你那個扁擔腰彎不下來嗎?」

  對方眨眨眼,不知將軍是誰,但看到路邊的車隊,還是有點神色緊張。 「是咯樣搞的!」將軍挽起袖口,上前接過箢箕,往腰間一夾,彎下腰,一撮撮渣肥往畦里點放。這樣,糞灰施得勻,腰身低了,渣肥不易被風捲走。

  地里的戰士都注意到這個老人。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滿頭大汗跑過來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我們三連的工作有缺點,請您……」

  「你是做田的出身?」

  「是的。」

  「你的兵,何解不曉得愛惜肥料?」將軍指了指公路,「你看看,泄得到處都是,你同我唱天女散花?」

  連幹部望了公路那邊一眼,臉紅了。「……報告首長,我們想搶在雨前把這片地種完,只顧圖快,沒有注意質量。你狠狠批評吧。」

  將軍望望頭上一片陰雲,看看手錶又看看四周,轉身對隨行的人員說:「都過來,都過來。天是要落雨了,你們都來幫一手。」

  將軍拿起一把鋤頭,已經朝前面去了。一場遭遇戰就這樣插了進來。當高粱種完的時候,已是午後一兩點。冰涼的雨點一顆顆砸下來,與人們臉上的熱汗混成一片。將軍一行人到井邊洗了洗手,但洗不掉渣肥的糞臭。肚子裡當然更是轟轟鬧暴動,要是再不往裡面塞點什麼,眼睛珠子可能就要發綠了。

  現在,將軍在團部辦公室里找吃的。他翻了翻抽屜,沒發現剩饅頭冷窩頭什麼的。看了看屋裡的犁頭、鋤頭以及扁擔,總算找到半袋花生種,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捨不得下嘴。空氣中突然有一絲飯香飄來,他縮了縮鼻子,嘀咕一句,順著香味朝門外走去。

  他很快來到了附近一個連隊食堂。此時這裡沒有人,大鍋蓋揭開,灶上堆著還沒來得及洗刷的碗筷。將軍一眼瞄中了鍋底的焦黃色鍋巴,喜出望外地找來鍋鏟,嚓嚓兩下,鏟起一塊,捲成個筒,一下就咬了個滿口。他又打開廚櫃門,大概想再找點什麼鹹菜。

  「不准動!」身後傳來一聲大吼。

  將軍回頭看,面前立著一個光頭老漢,剛放下一擔柴,手裡的扁擔成了逼向可疑分子的長槍。「哪裡來的老鼠精?」

  「老同志,吃得這麼幹淨?就沒有一點殘湯剩菜?」

  「大膽毛賊,跑到這裡來偷飯吃,還想要菜?」

  他不認得將軍。也難怪,將軍又瘦又黑,麻線布鞋加便服,剛才一路上被灰浪搞得灰頭土臉,哪像個一號首長?

  「我是你的司令員,你不認識?」將軍瞥了他一眼。

  「司令?你怎麼不說你就是毛主席?」對方的扁擔逼得更近,「說,前幾天偷豬油偷辣椒的,是不是就是你?再早幾天偷羊腿的,是不是也是你?」

  「我真是你們的司令員。你瞎了眼呵?我要是穿上將軍服,金牌子上三顆花,在這裡一站,你就得給我立正報告。你知不知道?」

  「編,給老子編吧。你何不說你有三十顆花呢?何不說你在夢裡做了皇帝他爹呢?」老頭已把扁擔一頭戳到了將軍的胸口,「放下鍋巴!聽見沒有?給我放下!」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將軍有理說不清,只好雙腳向門邊移動。但老頭哪肯輕饒,搶上前一步,抓住將軍的手腕,但似乎晚了一點——鍋巴已全部塞到將軍口裡去了,只有兩顆焦米還沾在嘴邊。老頭火氣更旺,朝將軍屁股頭踢了一腳,又一手揪住對方的衣領。「你哪裡這樣不自重?你如何這樣沒有家教?」

  「你反了你?還打人?……不就是一塊鍋巴嗎?」

  「一人一份糧,多一口也沒有。你的一份讓別人吃了,你願意餓肚子?別說是鍋巴,就是淘米水也是心肝寶貝。你知道不?」

  沒辦法,將軍脫身不得,插翅難飛入地無縫,只得在案板面前暫時坐下來。他想找到一點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可在幾個衣袋裡找了找,既沒有身份證,也沒有筆記本或者文件。要是有錢也好,交了罰款好走人,可他也偏偏沒帶一分錢。好容易,他找到了一張處方單,上面有他的大名。他遞給老炊事員看,但對方說他不識字,根本不願意看,只是遞來一張日曆紙和一支半截頭的鉛筆,頭也不抬地發布命令,要他寫下自己的名字,所在的連隊,到這裡偷東摸西的回數以及作案情況……將軍好氣又好笑:「你不識字,要我寫什麼寫?我要是在紙上罵你的娘,你又如何曉得?」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炸雷一般的聲音:「司令員!司令員!他媽的,你們還算是活人?把個司令也弄丟了!」

  將軍一聽,知道是潘大年來了。「潘大個子,我在這裡,快來救我!」

  門開了,熊腰虎背的潘師長差點擋住了整個門,大嘴一咧,濃眉一挑,呵呀一聲撲上前來,「司令員你埋伏在這裡呵?大家都等你吃飯呢。」

  「我是想吃呀,但人家不給我自由呵。」

  師長盯了光頭老漢一眼,「張八斗,怎麼回事?」

  被叫作張八斗的老頭懵了,眨眨眼,「他,他真是……」

  將軍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我一再說我是司令員,你就是不相信。罷罷罷,也只怪爹娘沒把我生好,就這麼個猴樣,我自己看著也不像。」說完指著剛進門的秘書,「我吃鍋巴一塊,你付他兩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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