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鄰
2024-10-04 10:09:57
作者: 韓少功
雞進塒了,門前的青蛙叫起來了,飯桌上那點殘湯剩菜已被老貓舔乾淨。彭家三爹咕嚕咕嚕吸著水煙筒,燒了幾鍋煙,還沒有脫下他那件新嶄嶄藍晃晃的棉衣,也沒有脫下那雙黃色的新跑鞋。他響亮地咳了一聲,背著手在堂屋裡來回走了幾步,找來個刷子,把棉衣跑鞋上的幾點泥灰細細刷去,左看看,右看看,差不多了,這才把那個破舊得已經生了鏽的手電筒塞進衣袋。
聽得大門響,灶屋裡傳出堂客的聲音:「你轉了一天,晚上又到哪裡去?」
「開會!」
話落音,人已經下了階基。其實,今天晚上什麼鬼會也沒有。最近一不徵兵,二不征糧,三不動員「結紮」,再說就算有會,也難得輪上他這個「退休幹部」去開了。彭三爹這樣說,不過是說順了嘴,也是說給灶下那個小舅子聽的。照實來講,他今晚……是要去坐人家,散散心。
彭三爹本名彭金貴,今年五十五歲,是個瘦小精悍的老倌子。耳朵有點聾,據說是在朝鮮被「媽媽的美國炮彈」震傷的。他從當農會主席起,一共當了二十幾年幹部,所以人家又叫他「彭三炮」、「彭大嘴」、「彭書記」、「彭主席」,背地裡也有叫他「彭聾子」的。這幾個稱呼中,彭三爹比較喜歡「書記」和「主席」,要是人家不是這樣喊,他就借聾裝聾不理睬。他稍感遺憾的是:他福份不足,最高的椅子只坐到大隊書記一級。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二十二歲鬥地主,二十四歲當志願軍打美國,要不是耳朵聾,要不是坐汽車腦殼暈,我早到縣裡搞事去了哩。」不過他當幹部還當得風風火火,因為耳聾,聽話有點吃力,自己講話時嗓門自然扯得大,一上台震天動地像放炮,那些挨鬥爭的「四類分子」最怕他,社員群眾也服他,上級幹部自然喜歡他。
婦女開會討論節育,他要去作報告。民兵練刺殺,他要去做示範。看見業餘劇團排戲,他一皺眉頭也要上去當導演:「碰鬼,你們那挑擔的樣子像個猴。來,看我的,我二十四歲當志願軍打美國,三十歲……」他做了幾個挑擔的動作,累得自己直喘氣。
他把政治事務管多了,管上癮了,生產就只能交給副書記去抓。久而久之,他成了個連禾種農藥也分不清種類的角色。好在他有個「聾」的擋箭牌,人家要是問起這一類事,他只當沒聽見。不過,一日三,三日九,長年不下田,如何得衣食進門呢?這也不要緊。車有車路,船有船路,彭三爹專靠補助。當書記時一年五千多補貼工分是不用他操心的。自家菜園子也自然有人來幫著翻土點糞。政府還經常有補助寒衣發下來,只要他到了公社,咳嗽幾聲,總少不了他的一份。一套穿舊了,油光發亮了,就丟給崽女,第二年他又到公社去領新的。哪怕到了去年民主選舉,他不幸成了「退休幹部」,但根據政策還可以享受老幹部補助,每月可以領到硬邦邦的二十塊現錢,而且不時享受上面發來的補助衣和補助鞋。想到這一點,他逢人就笑眯眯地說:「上級真是關心老幹部呵。」
在這時,他的耳朵好像不那麼聾了,只要人家隨便一搭腔,他就要湊上去講半天,介紹補助品的質料和價錢,招風耳笑得往上扯。
今天,他已經穿著這新衣新鞋出去展覽了一整天,走遍了供銷點、大隊部、學校、茶林場……晚上,他還想去串幾戶人家。他信口哼起花燈調,穿過禾坪,正準備下壟,突然,一股噴噴香的肉香味,順著晚風飄過來,直往他鼻子裡鑽,引得他鼻子縮了幾下,打出個昏天黑地的噴嚏。一抬頭,嗅出肉香是從禾坪邊那棟新瓦屋裡飄出來的,不免喪氣地吞了一口唾液,揉了一把鼻子。哼,可惡,可惡!這慶鬍子……
慶鬍子和彭三爹是近鄰,又是同年同月生的「老庚」,兩人一同玩泥巴坨長大的。不過慶鬍子只認出汗下力,結結巴巴講不出幾句話,自然不是個當幹部的料,當年選農會主席時就名落孫山。後來,儘管他是個做田的好角色,但兒女多,老婆又遭病,負擔越拖越重,累得他背駝眼花,因此人叫他「慶駝子」或「慶眯子」。
照理說,慶駝子和彭聾子應該是好鄰好友,如同手足,但是樹長大了也要分杈,兩家也瞪過眼睛紅過臉。那一年,正是需要彭三爹經常上台放炮的時候。慶鬍子帶著三個崽女苦幹了幾年,終於脫了超支戶的苦海,還攢了幾千片瓦和幾十根樹。他想建兩間房子,找到彭金貴,求大隊部劃給他一丘田,好取泥做磚。他答應做完磚後給田裡補十擔豬尿糞,不傷田力,不耽誤插晚稻。這件事說到哪裡都可以過得公堂的。
但他一失嘴喊了句「彭鬍子」,讓使彭書記很不高興。對方裝作耳聾,背著手徑直朝前沖沖地走。
慶鬍子是個眯子,沒看清書記的臉色,一把拖住他:「嘿,我喊你半天,你真的聾了?」
「我聾了還是你瞎了?沒看見我正雷急火急忙公事?」
慶鬍子眨眨眼,賠下笑臉,摸出一根紙菸遞給書記。「嘿嘿……對不起,就耽誤你兩腳路。就是……就是……就是我那個泥磚的事呵。我幫手也請好了,磚模也借來了,肉也砍回來了。隊上說,只要你……嘿嘿……」
沒等他說完,彭三爹搖頭差點搖得起了風:「不行不行。」
「怎麼不行呢?」慶鬍子一驚。
「你們那個隊委會呀,就是右傾,太右傾!崽賣爺田不心痛,把一些好田都給毀了!」彭三爹響亮地咳了一聲,拿出公社書記作報告的架式,依樣畫葫蘆,大力宣講了一通形勢,從全國學大寨講到反擊右傾翻案風。他從當農會主席起,年年月月作報告,已經練出了好口才,子丑寅卯開口就是一大篇,順便還把幾個生產隊長罵得一錢不值。
慶鬍子仗著近鄰加老庚的身份,居然公開表示不滿:「我說老弟呵,做事要憑天良。去年你家做屋不也在田裡提了磚?大隊還補你錢補你谷。我今天不要補助,只靠自己的氣力,也不行麼?」
「那是上級關心幹部呵。這能比麼?」
「關心,關心……」慶鬍子一氣就沒詞了,「老老老百姓就不是人?」
「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哪個沒把你當人?你一日三餐吃的是豬食還是狗食?你說共產黨沒把人當人那你是想國民黨回來?……」彭三爹也脹紅了臉,像只欲斗的公雞,頸根伸得老長,直逼上前。
大概他習慣嗓門大,這使慶鬍子很冒火。慶鬍子一甩手沖走了,回頭又吼道:「你你你莫凶。做人不長個後眼睛,我看你冤枉飯能吃一世!」
慶鬍子走後,彭三爹默了一下神。其實,他知道做屋是鄉下人的大事,況且慶鬍子與自己同一個屋場,低頭不見抬頭見,自己剛才搖腦殼只是想端個架子,逼對方多求幾句,好好殺一下對方的威風。不料對方是個硬三銃,兩句話就說爆了,事情已經不好轉彎。可他一想起慶鬍子每次不喊他「書記」或「主席」,心裡又火躁起來。哼,不轉彎就不轉彎,我還怕他不成?這死駝子,死眯子,還咒老子吃冤枉。要得,人吃肉狗吃屎,老子有這個八字就偏要吃給你看!
從此,兩家就交了惡。以前,彭三爹的雞跑到慶鬍子的地坪去了,慶鬍子丟雞食也不分什麼你我。而現在,他雖然眼睛眯,但總要把書記的雞分辨出來,把它們打得飛跑,還口口聲聲咒它們「吃冤枉」。彭三爹雖然耳聾,但這指雞罵狗聲絲絲入耳,他照例要站在大門口紅臉赤耳地放一通大炮作為回敬。這些常被遠近的社員們傳為笑話。
後來,世道有些變化。慶鬍子分了幾丘責任田,靠著父子幾人流黑汗,養豬,燒窯,販魚苗,居然腰杆壯起來了。不僅做起一棟紅磚瓦屋,而且那屋裡飄肉香的時候多起來了。彭三爹呢,退休回家,鐵飯碗打掉一大半,拿著分給他的責任田,沒有辦法,只好也紮起褲腳,擔著糞桶去下糞。可憐他,扁擔壓得肩頭生痛,糞瓢也好像不聽擺布,有時濺得自己一腳糞水。碰巧被一群伢妹子看見了,大家一陣笑,笑得他滿臉通紅,自覺從娘肚子裡出來以後第一次失了面子。
前兩天,他看見慶鬍子背著噴霧器在田裡打藥。打什麼藥呢?一畝田要打好多呢?他不認得蟲,也不認得藥,更沒背過噴霧器,真後悔當初沒向農技員多學點本事。現在農技員被社員拖得團團轉,他一時也不知要到哪裡去找。自己的兒女呢,又都在縣裡當差沒回家。就近去問問慶眯子吧,前怨舊恨,塞在心裡,怎好開口?彭三爹左思右想,最後一屁股坐在田邊的柳樹下,裝著在歇氣捲菸絲,耳朵卻朝上丘田張著,希望從慶鬍子嘴巴里聽到點什麼。
正巧慶鬍子的滿崽周四清來了。兩父子在田頭嘰嘰咕咕講了一通,可惜彭三爹攢足勁也沒聽清楚。加上柳樹上幾個喜鵲子亂叫,氣得彭三爹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幾個瘟鵲子,剮皮吃肉方可解恨。
彭三爹一默神,計上心頭,把鋤頭扛在肩上假裝去看水,這樣離周家父子更近了。
偏巧周家父子現在沒講打藥的事了,只講秋紅薯,講架子豬。這真叫彭三爹暗暗喊天。他在那裡磨磨蹭蹭轉了半天,裝著搔腳癢,裝著洗鋤頭,裝著清圳理水,裝著看圳邊上兩窩螞蟻子打架,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衝著慶鬍子響亮地咳了一聲,好像是無意的。
「歇氣了麼?你看我的禾長得如何?」慶鬍子在田裡搭腔了。幸虧他沒有看清是來人是誰——要是看清了,說不定就沒這樣親熱了。
彭三爹正求之不得,臉上笑得像一朵八月金絲菊,飛快地順田埂跑過去,好像以前的事從未發生。他故作驚訝道:「呵呀,是慶祥老兄呵,你的田就分在這裡?哎呀,好禾好禾,你這是打藥麼?你最近怎麼不到我屋裡坐?……」
慶鬍子眯縫著眼,已經認出了來人,臉上生出幾分冷淡。不過往日的冤家主動來和解,他也滿足一大半了,把臉抹了一把,揉揉鼻子,「呵呵,是金貴兄弟呵,你就分得了這下丘田呀?嘿嘿,怎麼老沒看見你?」
「嘿嘿,嘿嘿……」彭三爹連忙岔開話題,大方地摸出煙荷包,「來,試試我這號葉子,有衝勁,加了酒的,你試,你試試。」
兩人在圳邊坐下,額對額抽燃煙,好像往事也隨著煙霧飄散。兩人談起煙,談起天氣,談起家業崽女。彭三爹把周四清大大地誇獎奉承了一番,說他人長樹大,腰圓膀壯,眉清目秀,是百里挑一的好後生。不料那周四清在田裡聽了,還是冷眉冷眼的,間或朝地上呸一口——大概對書記的怨氣還沒消。好在三爹可以裝耳聾,只當沒聽見。
慶鬍子倒是都聽見了,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腳一跺罵道:「滿伢子你這個懶屍,一丘田的藥還沒打完麼?快點,快點打!打完了就著機子給你三叔的田裡也打一輪,曉得不?」
周四清冷冷一笑,「是彭書記不曉得打吧?」
彭金貴知道這話中有刺,臉上微微發燒。「嘿嘿,不用勞煩。這藥我還不曉得打麼?我三爹做了幾十年陽春……」
後生子又笑了:「好漢莫提當年勇,現在翻不得老黃曆啦。彭書記,你莫把診所里的補藥往田裡打呵。」
這一句太刺人了。但彭三爹不好發作,裝著沒聽見,嘿嘿一笑,只等周四清送來空噴霧器,背上肩就走了。
彭三爹回到家裡,找出幾個黃瓶子黑瓶子,嗅了嗅,發現這些農藥的氣味和周家田裡的氣味差不多。他學著周四清的模樣,到田裡拌藥加水打了一通。但他越打越慪氣,越打越不服氣。如今是虎不如犬,鳳不如雞呵。老子還要找你慶眯子打巴結?還要流著口水看你們住新屋和吃豬肉?呸,老子幹革命幾十年,八字是鐵硬的,你們周家人攢著勁蹦,也不會有我坐的高……他眼下終於手裡有了一張王牌,有了上面發來的新衣和新鞋,春風得意之際,決心去慶鬍子家裡大吐一口悶氣。
慶鬍子打開門,眯縫眼湊上前看了半天,才發現來者是三爹,連忙笑嘻嘻把來客引到茶櫃邊坐下。往灶下塞了兩把柴,銅吊壺下的火苗一跳一跳燒旺了。他隨手又往水煙筒里塞了一撮菸絲,恭敬地遞了過來。
屋裡的肉香味更濃了,鍋里正在煮肉呢。三爹暗吞了一絲口水,吹燃紙枚強打精神地自我介紹:「碰鬼,今天害得老子耽誤了半天工。公社提前發寒衣發冬鞋,我去領了一套。」
「哦。」慶鬍子似聽非聽,燒著茶。
三爹見對方不表羨慕,又加重語氣說:「如今政策真是好,全國形勢一年小變化,三年大變化,上級真是關心老幹部呵。」
「哦。」對方還是不動聲色。
三爹急了,「哎哎,到底是搞現代化了,這補助標準也越來越高了。慶眯子,你來看看,這棉衣面子好像是化學的吧?穿上身硬有點燒骨頭,只怕要得兩三擔谷一件呵。這硬會燒出我一身病來……嘖嘖!」
慶鬍子雖是個老實人,但也有心計,聽出了三爹話中的意思,臉上飄過一絲不宜察覺的微笑。他把三爹的棉衣摸了摸,徑直往褲上摸去。「這褲子也是補助的?」
那褲子是條單褲,是打了兩個補丁的抄頭褲,與棉襖實在太不配套,當然引起了慶鬍子的驚訝。「呵呀,金貴兄弟,你穿這號褲子到公社裡去呀?」
彭三爹鬧了個大紅臉。「唔,唔……」
慶鬍子盯住了他的腳:「呵呀,你上身穿棉,腳下沒穿襪子呀?晚上不冷?」
彭三爹真想又裝耳朵聾了。
慶鬍子小試鋒芒,已經高興了,轉身篩上一碗豆子姜鹽茶:「來,喝茶。」
彭三爹正好要下台,忙接過茶,客氣一番:「好茶好茶,這點六月爆炒得崩脆的。」
慶鬍子眨眨眼發問:「金貴兄弟,最近世界上出了件大事,你曉到不?中國耍球的隊把古巴的那個耍球隊打敗了,好熱鬧呵。」
彭三爹也眨眨眼:「怎麼還沒下文件?」
「要什麼文件?你屋裡沒得收音機呵?」慶鬍子樂癲癲地跑進裡屋,不顧滿伢子正在聽戲,硬把那台新買的半導體收音機搬到三爹面前,「這個傢伙是個活寶!頭回宋慶齡主席在北京剛發病,我們就曉得了。宋主席吃的藥方子,它都天天報告。老弟,你何不去買一部來?」
「這、這、這要得好多錢?」
「六十八塊。」慶鬍子不善扯謊,竟忘記把價錢說得大一點了,話一出口又後悔。
這立刻給三爹造成了反攻的機會。他不以為然地哼哼一笑,悠悠然吸起水煙筒來。「只三擔谷錢呵?我打算買個八擔谷的,十二擔谷的,要上海貨,要外國貨,還要像八哥子學得人話的。」他是指錄音機,「嗨,就是這供銷社老是不到貨,等收了晚禾,我要到城裡去看看……」
慶鬍子這一回合沒占上風,只好喪氣地再想別的主意。正在這時候,周四清從裡屋冒出來了,瓮聲瓮氣地說:「三叔,噴霧器你還要用不?」
「不用了,不用了。」
「那好,我明天早上來拿。」後生子說,他要去幫一家軍屬戶的晚禾打藥。那戶人家不懂治蟲,把蠓蟲當三化螟,打錯了藥,現在蠓蟲越發越厲害,禾都倒了幾片了。
彭三爹心頭一震,暗暗叫苦。他記得自家買的藥和那軍屬戶買的一個樣。自己不也打錯了嗎?他隨口「唔唔」,但心急火燎,鼻尖上都沁出汗珠子了。他不記得周家父子還講了些什麼,趕忙起身告辭。
慶眯子沒有察覺他臉色的變化,而且慶鬍子又是個老實人,雖然剛才打嘴巴陰陽官司沒占多少便宜,但橋是橋,路是路,主家之誼鄉鄰之情還是要盡的。他硬要留著彭三爹吃碗豬腳面再走。彭三爹哪裡肯留?他一邊稱謝,一邊連連擺手搶下了階基。
「空坐一陣如何要得?」慶鬍子現在是一片實心實意,「你快轉來!」
彭三爹這次也真的是沒聽見了。人一急,耳朵自然聾得更厲害。
他急急忙忙往大隊代銷點跑,要去買治蠓蟲子的藥,而且要搶在今晚打下田去——那個鬼四清伢子明天早上就要來提機子呵。他不知道要罵誰才好。
一路上四野黑森森的,山裡的老鴉子一聲連一聲。那山影有的像伏牛,有的像臥虎,有的還像不可名狀的鬼怪,森然欲搏人。好像有人在草叢裡咳嗽,仔細聽,又不像。好像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又沒有了。彭三爹眼睛鼓鼓的,拳頭捏得緊緊的,一身冷汗都出來了。他到代銷點買藥回家,剛到貓公嶺,不巧那個手電筒又不亮了。這個鏽傢伙,早就該換新的,可政府又沒有補助電筒,真是叫人生氣!
他左捏右捏好半天,還是沒有捏出亮,眼看著天黑得像罩在鍋底下,如何往前走?他試著用腳尖探路,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挪,但越慌越出鬼,挪著挪著就探不到路。他伸手摸去,發現周圍都是茅草齊腰,不知自己到了什麼地方。一不留心,叭,他一跤跌倒在地,一根硬東西戳痛了他的鼻子,棉衣好像也被什麼掛得嘩一響。
不好,大事不好,硬是碰了岔路鬼!彭三爹雖然當過多年幹部,作過很多次破除迷信的報告,但他私下是信神信鬼的。他急急忙忙撲通一下跪拜在地,朝前叩頭不已。「我的好菩薩,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如何今天找了我呢?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身,你打我的主意做什麼呢?我彭金貴今年五十五,這一向累得張開嘴巴出氣,肉都落了幾斤,好可憐呵……」話還未落音,旁邊的柴草里嘩啦啦一陣響,嚇得彭三爹魂飛魄散,跳起來就跑。不料腳被什麼絆住,身子一倒,就骨碌碌滾下去了。
當家裡人和村里人點著松明來找到他時,他還睡在一條無水的盤山渠底,一身顫抖,牙齒上下打架,半天還講不出話。幸好火光不太亮,要不他那一臉蒼白更讓人害怕。周四清把他扶起,發現他沒傷什麼,忍不住生笑。
慶鬍子則眯縫著眼,湊上前像把他嗅了一遍,想到另外的方面去了。「哎喲喲,好可惜,一件襖子才上身,就開了兩個口子……」
老婆子則罵天罵地戳他的鼻子:「你這老不死的,說開會、開會,如何開到這裡來了?」彭三爹慢慢清醒了過來,見身邊人多,膽子又壯些了。他咳了兩下,故作驚駭之態:「嘿,我今天硬是碰了岔路鬼,岔路鬼。這回我是親眼看見了。乖乖,兩男一女,腦殼上插了掃把,找我要餅子吃……」
一邊說一邊把兩瓶硫磷乳劑往身後藏。這天晚上,他回家後忙著補打農藥,夜裡還做了個夢,夢見有公社幹部來找他,說全國又要反擊「右傾翻案風」了,又要開展「大躍進」的勞動比賽了,又要發動農民鬥地主分田地了。事情太多呵,忙死他了。他又得去帶人搭台子開會,又要帶人去寫石灰標語,還要帶民兵去縣裡參加集訓……他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一笑,發現自己還在床上,中午的太陽光已經曬上了階基。
門前壟里靜得很,一片禾苗金燦燦地隨風搖盪。放眼看去,一群群雞鴨在周家地坪里爭食,自己四隻洋雞婆也在那裡。
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液,走到灶屋裡去取糞桶。不知是沖老婆子,還是沖自己,他用那聾子特有的大嗓門宣告:「老子下午去出糞!」
198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