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0:09:54
作者: 韓少功
話要說回來,我對啞巴並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寫進文章的必要。這個世界有這麼多人,每個人活上幾十年,在漫長歲月里只是倏忽一閃。我們能記下多少人?我們又為什麼要記下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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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我們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進山的時候,我打聽德琪,沒想到一聽到這個名字,人們的臉上便掠過陰雲。據說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腳,連人帶車翻下壩,車上是幾百斤重的麻石……當時已有人發現了險情,已向他發出了大聲警告,但他是個聾子,耳朵不管用。
現在,人們不再經常談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時候,在進榨房的時候,在蓋屋或者洗井的時候,才覺得村里少了點什麼,才會提到一個日漸陌生的名字。「唉,一個好人。」「做了好事在那裡,閻王老爺記得的。」——他們會留下這樣一些嘆息,然後重新回到自己無暇他顧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
人們倒常常談起德成,因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參與走私遭到政府罰款,但還是把膠鞋換成了皮鞋,把摩托換成了二手小汽車。這一天剛好是他新的莊園落成,也是他第三個兒子滿周歲的日子。按照鄉俗,村里人應該去送禮,還應該湊錢請個戲班子,給他賀一台戲。但直到臨近午時,村里除了響起零星鞭炮,還一直沒有多少動靜。德成感覺到什麼,一一上門來邀請鄉親,說他已經準備了幾十桌,說他願意支付賀戲的錢,說他已經與戲班子聯繫了……大家只需要帶一張嘴巴去。
他很高興我在這裡,遞上一根過濾嘴煙,又打燃液化氣打火機,「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賞光,來我家吃餐便飯……」
我吸燃煙,但推託時間不湊巧,今天剛好有急事。
又有了嗩吶聲。那是幾個小孩剛拿到糖果,心裡一高興,找來一支嗩吶玩耍。他們當然吹不成調,吹得有一聲沒一聲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像沒頭沒腦的驚呼和慘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嗩吶,已經銅鏽斑駁。
嗩吶,嗩吶,我又在記憶的沙灘上徘徊。那是昨天還是前天?德琪像個衛士守在我的門口,不准幾個小把戲闖進我的住房,怕他們妨礙我讀書寫字。他走進門,似乎想同我說點什麼,見我捧著一本書沒理他,便坐在一邊守著。不知什麼時候,他實在撐不住了,失望地離去,臨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動作,意思還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過節時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記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勢的,是愛與外來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來也應該同他多打打手勢,哪怕打打音樂節拍或者做一套廣播操——那也許能給他解除一點寂寞,讓他臉上多一些笑容。
我終究沒有那樣做。是因為忙?是沒什麼可談?還是有點厭倦啞巴過分的殷勤?我現在已經不能那樣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與我無關,再也不會來攪擾我。
再也不會。
又起山風了,落霧罩了,榨房遠遠送來撞榨的聲音,還有沖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門前有一處石堰流水嘩嘩,總是這樣。我越過空明月色又想起了遠方。那是在哪裡呢?那也是在這個星球上麼?霓虹燈下馳過閃亮的轎車,寬闊跑道上騰起巨大的飛機,林立群樓下涌動著摩肩接踵的人海,到處是人和人……
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