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達人

2024-10-04 10:10:12 作者: 韓少功

  潘大年不知將軍為什麼要提起吳達人。匯報會之後,將軍在會議室門口叫住他。「吳達人在你那裡吧?你去把他接來。」

  「幹什麼?」

  「我要看看他。」

  聽這話,潘大年呆了。

  真不懂,找那個反動傢伙做什麼?那傢伙據說是個喝過洋水的教授。抗戰時期入過「犧盟會」,又到八路軍與將軍一起共過事,算是與革命同過一截路。日本鬼子打跑了以後他又去教書,開國之後還當過政協代表。不料到去年,知識界打了一場筆墨官司,他的真面目被揭露出來了,原來是個被毛主席點了名的反黨分子。據說他受不住批判,跑到將軍家裡去發牢騷。結果由將軍寫了個字條,把他介紹到墾區來了。

  介紹這號人來做什麼?墾區是收容所嗎?勞改隊嗎?那傢伙實在太資產階級了。到墾區時,衣沒帶幾件,書倒帶了十幾箱,滿滿一房,有的還是洋碼字,他媽的,想嚇唬大老粗似的。做起事來也太懶,挖了三耙頭就要歇氣。選棉種呢,慢吞吞的像捉虱子。養鳥栽花倒是很起勁。嫌食堂伙食差,三天兩頭要去買餅乾。連隊裡開過他的批判會,潘大年親自上台發過言:「……正告吳達人,你不好好改造,只有死路一條!你要明白,蔣介石八百萬虎豹熊能(羆)都被我們打垮了,共產黨的江山是鐵打的!」

  請記住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不料有人在台下冷冷冒出一句:「不是『能』,是『羆』!」是誰?就是這個吳達人。潘大年當時臉紅了:「你讀了兩句孔夫子,擺什麼臭架子?」吳達人腦袋一扭爭辯道:「不是『能』,是『羆』!」會場亂了。戰士們見師長動了怒,一個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衝著吳達人吼叫起來:打!打!打死這個反動派!打死這個資產階級!打死這個杜魯門的走狗!有的人還衝上去,把吳達人按著跪下來。結果,那傢伙還是不老實,眼鏡掉了,頭髮亂了,但他被押出會場門口時,還掙扎著大喊了一聲:「不是『能』!是『羆』!」……想想看,就是這麼一塊茅廁里的石頭,將軍還有必要惦記著嗎?

  晚上,師部開文藝晚會。將軍剛入會場,會場觀眾都起立和鼓掌,坐在後面的人還站到椅子上,爬到窗子上,伸著頭探望,鬧出一片椅子噼啪噼啪的聲音。將軍擺擺手,笑眯眯地說:「莫客氣,都是老朋友,坐下,坐下。」他掃視全場,喊了幾個名字:「黃水生,魏玉成,錢得保……來了沒有?」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冒出來了,那都是將軍的老部下:警衛員、炊事員,馬夫、排長和參謀。他們想不到將軍還把自己的名字記得這麼清楚,一個個上前來與將軍握手。有的說不出話,只嘿嘿笑。

  將軍揮揮手,又慢條斯理地說:「同志們哪,我在這裡還有幾個資產階級朋友,其中一個就是大名鼎鼎的吳達人。吳達人,來了沒有?」

  全場安靜了,半天才有角落裡微弱的音聲:「在。」

  「起來,起來,亮個相!」

  將軍把吳達人叫起來,召到前排自己身邊的位置。「同志們哪,這就是資產階級的大右派吳達人,犯了大錯誤,栽了大跟頭,你們莫學他的樣呵。」

  大家笑開了。教授推推眼鏡片,鼻子縮了兩下,有點矜持,也有點尷尬,朝大家微微欠了欠身子。

  將軍把吳達人拉到身邊,「坐下。」

  把反黨分子請到前排就坐?將軍平素多有驚人之舉,這一下又讓大家大跌眼鏡。他一個大老粗,好像很喜歡與資產階級交朋友,這幾年裡一張張條子,把幾個挨批的詩人、畫家、舞蹈家什麼的介紹到墾區來,今天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吳達人特別禮遇,天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將軍撇下全場嗡嗡嗡的悄聲議論,對瘦老頭說:「大教授,身體怎麼樣?上次捎來的抽水馬桶還好用吧?那是我用軍用飛機捎來的,還報告了周總理的,知道不?」

  吳達人停了停:「謝謝,謝謝,受之有愧。」

  「日子還好過?」

  「萬事如意,心滿意足。」

  「不講老實話吧?」

  吳達人終於面露難色:「唉,不瞞你說,沒錢用呵。」

  「何解不給我寫信?」

  「不敢攪擾將軍。」

  「你現在薪水好多?」

  「月俸六十。」

  「飯錢還是有了。」將軍看看舞台上,把頭轉向另一邊的潘大年:「喂,你的薪水是好多?」

  「好像,好像一百多吧?我不大清楚。」

  「你給他加幾個餉,加到你一樣多,嗯?明天打個報告來,我批一下。」

  潘大年又一次發呆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一眼看穿了對方的肝腸肚肺,淡淡一笑:「你莫捨不得幾個錢。知識分子麼,要多買兩本書,要吃點營養品,不稀奇。你硬要捨不得,我來出。」

  潘大年瓮聲瓮氣地說:「好好好,我,我同意。」

  將軍又轉向吳達人:「好,師長給你提薪了,以後莫哭窮。」

  這時,一陣掌聲把他們的談話打斷,原來電鈴響了,燈光驟亮,窈窕的女報幕員已出現在台上,集中了觀眾的目光。將軍和教授也就停止了說話。

  第一個節目是歌舞《豐收曲》,熱熱鬧鬧,流光溢彩。拍了巴掌之後,報幕員又登台露出甜甜的笑:「下一個節目,小話劇《將軍的腳步》……」

  將軍皺皺眉頭,捅捅潘大年:「這個演什麼?」

  潘大年抓抓頭皮:「不清楚。聽說……是演你的事。」

  將軍拍拍扶手:「搞鬼!我不看!演我的,我不看!不演我的,我就看!」說著起了身往外走。師長和政委慌了,跟著起了身。將軍猛回頭喝斥:「你們走什麼?坐下!都跑光了,文工團的伢妹子會有牢騷的。」這一喊,逼得幾位頭頭又心神不寧地坐下去。

  但將軍拉走了吳達人。

  兩人走進休息室。將軍給教授倒了杯茶,隨意找著話題:「老吳,這裡的茶不好喝。」「低檔紅磚茶,能從內地調來,已是難得了。」對方不卑不亢地應酬。

  「聽說你品茶本事大,三十號茶泡水擺出來,呷一口報得出子丑寅卯?」

  吳達人不講客氣地接過茶,「這有什麼?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我原來給你一個題目,看這裡最好發展什麼農業。你有想法沒有?」

  「這裡麼?飛沙土,有機質含量低,粘結力差,但一般不返鹽鹼,利用得當,增產潛力還是很大。我看宜多種些果樹,像梨、桃、蘋果、葡萄之類。還可多植耐沙固沙的植物,像金針菜和花生。抓糧食,不可忘記綜合利用,多樣化平衡發展。像眼下這樣只抓墾草種糧,無異於掠奪土壤,竭澤而漁。農業麼,主要是利用陽光能量通過生物轉化而滿足人需。目前我們農業光能利用率較低……」吳達人講到本行,輕車熟路,口若懸河,好像置身於當年舊中央研究院的講壇。

  「你是個大里手麼。」將軍也高興起來,吸了口茶,「你肚子裡的東西莫浪費了。我看,你還是當你的教授,寫你的文章,把我們這些老粗也武裝武裝。」

  吳達人沉吟片刻,冷冷地打了個拱手,「多謝抬舉。達人反動透頂,豈能居高為師?笑話笑話。」

  將軍笑了:「牢騷太盛。」

  「哼,我有什麼牢騷?君子安貧,順天知命。我在這裡採菊東籬種豆南圃,說實話,自覺舒服得很哩。」

  「亂彈琴!」將軍不願把對方的案情往深里談,只是說,「吳鬍子,是好漢就不怕挨整。我在西北局的時候,也挨過整,同彭德懷,同習仲勛,吵過架,還罵過娘。他們鬥了老子七天七夜。你說我就不委屈?罵娘歸罵娘,不管整對了整錯了,還是要講團結麼,還是要講愛國家顧大局麼,要為老百姓做事麼。」

  吳達人臉紅了:「共產黨還講不講實事求是?」

  「講!但不講消極怠工、發怨氣、當懶漢、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就沒有錯誤?屁股就那樣乾淨?」

  「我沒有這樣講過。」

  「那就好,我送你兩句話。第一句:上半晚想自己,第二句:下半晚想別個。」

  「想什麼?批判?鬥爭?戴帽子?報上點名?……」教授氣憤得站起來。

  「還有什麼?你講完。」

  要教授講,教授反而語塞了。

  「你不講,我就講。我是將軍,是中央委員,也是你的朋友。你今天找我吵架,罵祖宗,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歡你一戳就趴的熊樣子,不喜歡你小鼻子小眼的雞腸小肚!」他掏出兩份電報,衝著教授拍了拍,「你看看,帝國主義在我們大門口架大炮玩原子彈,飛機撞到你腦殼上來,你氣不氣?你為國家想了好多?不做事,睡大覺,你吳達人什麼君子?豆腐君子!」 大概是演出已經結束,大概是將軍的高聲引來了潘大年。師長一進門就察覺到緊張空氣,瞪了吳達人一眼:「來人,把他送走!」

  將軍也動了氣:「送走送走!」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