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2024-10-04 10:08:14
作者: 韓少功
八月二十日夜間,蘇、波、保、匈、德五國出兵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紅軍的坦克控制了布拉格。莫斯科和華沙廣播電台宣稱:這是為了提供「國際主義援助」,為了「避免一場內戰和反革命事變,保衛社會主義成果」……
——引自共同社1968年8月21日消息
門外籮筐扁擔一響,丙三爹彎腰進了門。「那群暴腦殼來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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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過,老子躲起來了。」
「你沒聽到什麼風聲麼?」丙三爹神色慌張,「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麼事?」
「剛才聽人講,周家大隊的人要把壩炸掉!」
「炸壩?你沒聽錯吧?」
丙三爹把聽來的消息一說,讓丁德勝吃了一驚。為了幾條魚就要炸壩,這些造反派是不是瘋了?是不是搭錯了筋?丁德勝從來把東方紅水庫看作自己的命。想當年,找門路抓資金,他受了好多氣,受了好多上級的批評。為了按期完工,他寒天冷地催著民工大幹快干,惹得好多民工罵他「丁閻王」和「丁扒皮」……他幾乎六親不認,不顧一切,在罵聲里闖,在困難里滾,終於有了那個大壩,有了五千多萬方的抗旱水和救命水,怎麼能讓它今天毀在幾個暴腦殼手裡?
他激動地朝門外走,一個踉蹌差點跌了一跤,「丙三,我的腿不知怎麼了,你來扶我一把。」
「你去做麼事?」
「我要看他們有好大的腦殼,有好大的膽子,敢來同老子玩命!」
「那號場合,別人躲都躲不贏,你還尋了去?」
「你怕?陽雀子的膽呵?」
「我去倒無所謂,我反正無兒無女,是快入土的了,料木也都準備了,死也死得了。德夫子,你去不得。秤砣壓千斤,青龍峒以後還要靠你呢。」
「水庫都沒有了,還有什麼青龍峒?還要我這個社長做什麼?」
「德夫子……」
「你今天不幫我,我就沒有你這個兄弟。我把話放在這裡!」
丙三老人怔了一下,眼睛裡濕漉漉的。他抹了把眼睛,搓搓手,只得低下頭去,到床下去尋馬燈。他點燃了馬燈,扶著老丁走一段,又背上老丁走一段,再扶著老丁走一段,再背著老丁走一段,直走到天快亮的時分,才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壩上。馬燈油也燒乾淨了。他們發現這裡已經有了很多人,場面盛大足以嚇他們一跳。這裡不僅有水庫受益區的村民,還有一些非受益區的村民,還有一些教師、獸醫、郵遞員、養路工的面孔。他們大概也是聽到消息了,大概也是急了,就帶著鋪蓋、雨傘、馬燈以及乾糧什麼的,不約而同來到這裡。一道人肉防線,大概是要阻擋炸壩。幾個老漢也扶著拐棍上了壩,一些婦女也上了壩,還有些娃崽也揪著母親的衣角跟上了。
大家默默地坐滿了壩的兩頭,守住水閘房。轟轟的閘道流水聲中,沒有人講話,只有黑壓壓的人影在等待,像等待一個什麼莊嚴的儀式。
丁德勝發現,這裡的人們還特別齊心。哪個肚子餓了,旁邊的陌生人就會塞來一個玉米或者紅薯。哪個在太陽下流汗了,旁邊的陌生人就可能遞來一頂草帽或一把蒲扇。周家大隊造反派的探子才露面,大家就一齊喊打,嚇得對方屁滾尿流。那探子嘴邊不知何時還被糊上了一把牛糞。這使丁德勝此前的擔心完全有些多餘。他現在的工作得反過來做:勸大家不要火氣太大,不要動手行武。有些後生貼出「破壞水庫,斷子絕孫」的標語,他得勸他們出言不要這樣毒辣。
不用說,這一天的炸壩當然流產,沒人敢斷子絕孫。但意外的情況是,有一個大聖爺想拿手榴彈炸魚,一不小心拉動了引線,沒扔出去,造成了轟隆一聲之下的血肉橫飛,嚇得人們暈了頭。一死一傷,應該是意外事故。但暈了頭的大聖們不相信這是事故,不願意相信這是事故,一口咬定這是周姓人狠下毒手。大屠殺開始了,開始了,開始了呵。屍體抬回家以後,鑼聲一陣緊一陣地敲響,敲得人們心慌。劉家大屋牌樓前人頭攢動,有人操鋤頭,有人操鐵尺,有人操火銃,有人操梭鏢,紛紛叫喊著血債血還和以命抵命。婦女們在哭,怕自己的親人有三長兩短。幾個老人在灶屋裡燒香,求菩薩顯靈免除災禍。小把戲則被眼下的混亂嚇得哇哇大哭……
根滿平時一見血就腿軟,並沒有英雄虎膽,但他今天離爆炸點很近,一塊彈片削去了他半隻耳朵,不但痛得他滿地亂跳,還破了他的相。他大為震怒。媽媽的,周胖子也太毒辣了。老子還沒討老婆,你怎麼衝著臉下手?你他娘的怎麼真敢動手?
他到處找自己的半片耳朵,沒找著,血已染紅了衣領。這樣,當他跳到桌子上時,半邊臉上纏著染血布條,樣子很是嚇人。「同志們,貧下中農戰友們——」他腳一跺,「姓周的雜種欺侮我們,老子肏他老娘,肏他姥姥,肏他姥姥的姥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我命令:哪個去打,一天記三十分工,加一包紙菸。打傷了的,隊上出錢治傷,外加十斤肉獎勵。打死了的,隊上出錢下葬,獎鏡框子一個。他的爺娘就是大家的爺娘,他的崽女就是大家的崽女,年年白分糧食白分油。聽見沒有?今天不打破他們幾個腦殼,決不收兵!」
決不收兵,決不收兵,決不……人們齊聲高喊。但也有人交頭接耳,在討論獎懲條例是否合理。還有,要是有人不參戰怎麼辦?
「不去?媽媽的,扣他的口糧谷!回頭再趕他屋裡的豬!」根滿對亂糟糟的場合表示不滿,又在跺腳。可惜沒跺響。
「司令!」半邊瓦上來扯了下他的衣角,「有人找你。」
「哪個?」
「眼鏡。」
「我沒得空!」
「只怕是有重要的事,你還是……」其實半邊瓦是害怕打架的,特意派人把路大為找來,讓他勸勸根滿。
路大為正在牌樓內勸說玉堂老倌等人,已經勸得較有成效。尤其是聽說解放軍即將進山,好幾個後生已經把手榴彈和梭標交給劉玉堂,算是順勢下台階。還有些後生在猶豫,半信半疑地聽大學生繼續說理:「造反派自相殘殺,就是覆滅的開始,只能使親者痛,仇者快呵。黨中央一再要我們要文斗不要武鬥……」
「不是姓劉的滾出去!」根滿衝上去大喝一聲,「我們的兄弟死了,不是死一條狗,不是死一隻豬!知道不?」
大學生看清了根滿,冷笑一聲,「人到底是怎麼死的?原因查清了沒有?把手榴彈當玉米棒子,能不出事嗎?」
「你是周家人派來的探子吧?」
「我是什麼並不重要。就算我今天改姓周,你也得聽我把話說完……」
「不准在這裡放屁!」根滿打斷對方,眼一橫,突然振臂高呼:「不准臭知識分子在青龍峒放毒!」
路大為和聽眾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根滿又朝路大為瞪著眼:「姓劉的貧下中農不好惹!」
既然提到劉姓,又提到好不好惹的問題,有些後生的怒火又被點燃。「姓劉的貧下中農就是不好惹!」他們也跟著舉起了手臂。
「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誓死保衛黨中央!」
「誓死保衛黨中央!」
口號喊順了,道理就說不清了。當根滿帶著一伙人衝出牌樓,路大為成了擋車的螳螂。他被人們擠倒,一隻鞋不見蹤影,眼鏡也被人揪走,不知摔到哪裡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劉玉堂好容易收繳的幾件武器,又被人們一窩蜂搶光。
這天下午,竹妹去救護傷員,也在爛石橋的武鬥現場見到了路大為。她沒想到自己一見到對方還有激烈心跳。路大為算什麼?與她有什麼關係嗎?很長一段時間來,她以為自己早忘記這個人了,甚至咬著牙詛咒過他,賭咒發誓不再理睬他,就當他是一隻誤吞入腹的蒼蠅。
她有時看見眼鏡鬼在公路上跑步。有些社員說:跑得大汗直流,這樣重的功夫,有工分沒有?……碰了鬼,只怕是個神經病呵。
她懂得那不是發神經病,但她裝作不懂,也跟著人們譏笑。
她聽說眼鏡鬼辦什麼農民夜校,自己掏錢印課本,還編了些新民歌教大家唱。有些社員說:他不是到峒里來傳教吧?既不是洋和尚,又不是土和尚,他是想傳什麼教呢?他要傳教,也得先供個菩薩給我們看看吧?
她知道那不是傳教,但她裝作不知道,也跟著人們開罵。
後來,夜校的學員越來越少。即算留下來幾個,也大多是想學寫幾個字的人,或者是想找他借錢的人。一旦他鼓吹「破私立公」,鼓吹什麼上交自留地,學生們就覺得他滿口黃腔,一陣拍桌子打椅,把他轟下了講台,趕出了屋場。到這個時候,竹妹又暗暗覺得他可憐。他也太老實了,太迂腐了,太不諳世事了。讀了這麼多書,做事怎麼還像個娃呢?你以為大家都能像你一樣,只剩下一分錢也往外掏?
有一次,她終於接受丁德勝的委託,去給他送一個字條,內容是約他來談一談。不知為什麼,她去找他的時候,順手還帶上了一瓶蜂蜜,似乎是準備送給他的,似乎又不是。她在供銷社的路口邊守了半個下午,待到日頭落到了山頭,才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地來了。他一身曬得黝黑,蓬頭垢面,沒有戴眼鏡,眯縫的眼睛老是緊張地看地,好像怕碰到石頭和泥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竹妹已經看清他消瘦的臉了,看清他乾枯的嘴唇、雪白的牙齒了。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一絲和解的笑容。只由於臉皮薄,她沒有出聲招呼。她想,男的總比女子膽大吧?
可是,他望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走過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笑了,而他走過去了,真的走過去了!竹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只覺得頭昏眼花,鼻子一酸,扭頭就跑。
偏巧就是這個時候,公路那一頭有人在叫路大為,是個風塵僕僕的城裡姑娘,大概是什麼同學來找他來了。竹妹躲在大樹後抹眼淚的時候,聽到了他們的說話。
「周小慧,你怎麼到了這裡?」
「我哪是周小慧?討厭,你看清楚一點!」
「哦,對不起,莎莎呀。」
「瞎子,你沒戴眼鏡了?」
「摔壞了。托人拿到縣城去修配去了。」
聽到這裡,竹妹其實應該明白,剛才路大為視而不見,也許情有可原。但此時的竹妹已滿腔委屈,一看到另一個女子的白跑鞋和花裙子更是昏了頭,根本沒工夫細想一切。她聽他們談起了城裡的武鬥,談到同學們的茫然和逍遙,當然還有路大為在這裡的四處碰壁。有些話她沒聽清。她滿腦子都是跑鞋和裙子,還有男人朝女子肩上捶了一拳,女子也朝男人肩上捶了一拳,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竹妹的眼淚嘩嘩流。她不能忍受這種笑,還有那親熱的一拳又一拳。她算是看清了,雞還是雞,鴨還是鴨,雞和鴨是攪不到一塊去的。難怪你路大為眼睛長在額頭上,見人睬都不睬。好,竹妹成全你,去找你的鴨吧。可你為什麼又要跑到山裡來?為什麼一來再來而且賴在這雞窩裡?為什麼曾經用那麼熱情的目光盯得竹妹心慌意亂?好壞呀,你好壞。你跟著那個什麼莎莎滾吧,滾得遠遠的——她就那樣花容月貌?瘦弱不說了,聲音尖細也不說了,連名字也古怪:莎莎。根本不像個人名,一點也不好聽!
竹妹感到自己好可憐,把一瓶蜂蜜丟進水溝,跑回家去撲在床上大哭了一場。她又找來菜刀,莫明其妙地把一截竹筒剁成碎渣,然後把碎渣拿到門迎風揚撒,好像這樣一剁一揚,自己的胡思亂想就隨著竹筒永遠消失。
她沒料到,有一天晚上路大為意外地到衛生院來敲門,敲得她的心裡嘣嘣跳。
「你是誰?」
「我是小路。」
「你……來做什麼?」
「我……想找老丁,丁社長。你能幫幫忙麼?」
她當然能幫上忙。要是在以前,她一聽這事還會高興得直跳,但她現在憤怒地說:「你滾吧。他根本不在青龍峒。」
「聽人說,你幾天前還給他送過藥……」
「他憑什麼要見你?我憑什麼要幫你?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殺豬的還是閹雞的?是偷棉花的還是偷南瓜的?是腦袋上生了瘡的還是腳板上流膿的?……」那一刻竹妹罵得好痛快。
「竹妹,你聽我說……」
「我是聾子,聽不見!」
後來從門縫裡看,他怏怏地離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銀色的月光中。這算是竹妹最後一次與大學生的交往,也是她最開心最得意的報復。因此,眼下來到爛石橋,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為這樣一個人撲上前去。當時小橋被幾根伐倒的楓樹攔住,橋上還有風車、禾桶以及破土車——那是周姓人設置的路障。附近有零星的槍聲,有喊打喊殺的一陣陣吆喝聲浪,只是人們分隔在小河兩邊,藏在土坡後或樹林裡,都不敢貿然上前。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看到了熟悉的濃眉大眼和高高顴骨。他渾身泥汗,飛舞著紅語錄本,在小橋上朝河兩邊大喊:「社員同志們,大家要文斗不要武鬥!要團結不要分裂!貧下中農不能打貧下中農……」
竹妹被眼下這個場景驚呆了。喊打喊殺的聲浪又一次呼嘯而起,把他沙啞的聲音淹沒。更要命的是,她看見有些人把手榴彈蓋旋開了,有些人把子彈上膛了,而且有顆手榴彈已經在小河岸邊爆炸,只是炸點還算遠,沒有傷到人。
有人大叫:「殺呵——」
更多的人一齊大叫:「殺呵——」
竹妹就是這個時候衝上前去的,想把對方拉下來。在那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
「竹妹,你快離開這裡!」
「你瘋子呵?這裡關你什麼事?你快滾吧!」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又一顆手榴彈飛過來,被竹妹一眼看見。也許投彈人並不是真想行兇,只是想嚇唬一下對手,但由於心慌手顫,一投就偏了方向,一隻死亡的黑影竟直衝著橋上而來。
竹妹恐懼地睜大眼睛,猛推了大為一把,自己卻不知道如何閃避,只是呆呆地站著。她沒有看見自己背後的沙石飛散和硝煙升起,只覺得沉悶的一聲以後,背上微微一涼,自己有點搖晃。
可怕的驚呼從小河兩岸傳來。「炸死人啦!」「炸死人啦!」……槍聲與銃聲再次響起。還有轟隆兩聲,大概是另外的手榴彈在爆炸。
「竹——」路大為撲到竹妹跟前,使勁搖著她,聲音完全異樣。
她閉著眼,頭扭到一邊。
「你沒事吧?沒事吧?你是不是……」
她的嘴裡開始流血。
路大為臉色大變,一把抱起她,撒腿往橋下跑。大概是一高一低的步子震醒了竹妹,她在大為的懷裡慢慢睜開眼,看著大為臉上豆大的汗珠,還有乾枯的嘴皮,被牙齒咬破的血痕。
「你……放下我。」
「竹妹,你不要怕。」
「放下我……」
「忍著點,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好容易到了一戶農家。路大為不由分說踢開門,放下竹妹,立刻請戶主幫著找草紙,找布條,找擔架。他的嘴皮發抖,手也發抖。
竹妹這才明白了什麼,嘴唇已經發白,閃亮的眼光射向大為,淚珠突然奪眶而出。她好像有些害怕,一隻手緊緊抓住大為的手,指甲差一點把對方的皮掐破。
大為掙脫她的手,準備燒紙灰止血,拿著幾張草紙,劃斷了三根火柴,因為手哆嗦不已,還是沒有把火點燃。
「你有……血……」竹妹艱難地說。
「我沒有傷,是你的血。」
「你……是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你不要講話,不要動。」
又一汪淚水湧出了竹妹的眼窩,她呼吸急促,越來越急促,臉一下全部失去血色,張大嘴,像要喊出什麼。借路大為給她嘴唇擦血的機會,她突然一口咬下來,咬住了大為的手——這是她最後能夠做到的。
我恨你——這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話,在大為眼裡逐漸模糊。
「竹妹,竹妹……」
大為手痛得戳心,但沒有把手抽回來,似乎願她咬下去,永遠咬下去。
但她的牙齒漸漸顯得無力,最後完全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