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壓境
2024-10-04 10:08:17
作者: 韓少功
媽媽,回聲真的是個調皮的小伢伢嗎?他怎麼老是學我說話?他躲在山上吃什麼呀?
——孩子的話
根滿當時不在前線。倒不是因為害怕,是一時內急,他要方便一下。等他走出廁所,聽說前面已經打起來了,聽說竹妹已經中彈,大吃一驚,發了瘋似的奪路而去,一路上撞倒了人也踩死了雞。
來到一戶路邊的人家,他看見竹妹躺在門板上,已經合上了眼睛。周圍的人哭泣不已。幾位婦人正在給死者梳頭,洗臉,找衣服,想搶在屍體僵硬之前換裝入殮。
路大為一見到根滿,目光閃閃逼人,突然衝上前來揪住他的胸口。啪的一聲驚天動地,一記耳光狠狠摔在根滿臉上。
根滿木頭一樣,好像不覺得挨了打。
「劉根滿你這個雜種,是你殺了她!殺了她!」
根滿還是不動。
他眼裡只有地上那張臉,那張慘白如紙的臉,那張他以前不敢觀看甚至不敢想像的臉。但那張臉他是熟悉的,曾經對他展開過笑容——小辮子一蹦一蹦,上面有個髮結,有時是紅的,有時是綠的,有時還配有桃花或者茉莉花。「根滿哥,狗!我怕,我怕狗!」是的,是狗,從一個屋場裡撲出來了,眼裡閃著凶凶的綠光。一個石頭猛砸過去。它跑了,又回頭叫,好像還不甘心——「根滿哥,你邊放牛邊讀書,我們以後一起考中學好麼?」「好呀。我一定好好讀。」筆記本遞過來了,雪白雪白,一股紙香。就是自己的筆不聽話,字寫得歪七扭八。不留神,墨水潑了,在本子上留下個黑團,像牛的形狀。媽媽的,隊上的黑牛婆最不老實,趕也趕不動。哎呀,石頭垮了,牛摔傷了——「根滿,你怎麼是個這樣的人?太可恥了!」是我可恥嗎?我真是那樣可恥嗎?她跑了,青辣椒也沒要。青辣椒換了酒,那酒太沒味了,只怕摻了水。代銷點那個青皮後生,一個不老實的相。——「我跟你磕頭,磕響頭,我不去呀,不去呀。叔叔,伯伯,爹爹,祖爹爹!」「呸,不老實?快走,快走!」真的走了。是她走了,白臉一閃,不見了。
「呵——」
根滿不像哭,不像笑,令人毛骨悚然地怪叫了一聲。
周圍的人都臉色大變,目光全部投向了他。
「沖啊——」他眼睛發紅,從門後奪來一把鋤頭,衝出門見樹打樹,見牆打牆,見狗打狗,見雞打雞,一路打向爛石橋去。「殺人呵——殺人呵——」這是他的聲音,是大家後來依稀能夠分辨出來的聲音。
「殺人呵——」對門山上送來陣陣回聲。
領袖身先士卒的衝鋒壯了戰士們的膽。他們總算把嘴裡的衝殺變成行動,跳出各種掩體,高舉著梭鏢或鋤頭,一齊向橋上衝去。
這天的晚霞,特別紅,也特別靜。
三天以後,劉家大隊的戰友們在水庫里打了幾網魚,殺了兩頭豬,又打了兩桌豆腐,還泡了幾十張紅薯粉皮,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劉姓的「孫大聖」造反縱隊仗著人多勢眾,剷平了周姓的「井岡山」造反兵團,統一了全公社的權力,還為自己四位戰死沙場的英雄隆重下葬,只差沒殺幾個周姓的地主富農來祭墳。為了統管武裝,孫大聖的「革命軍事委員會」也宣告成立,召開了成立大會。青龍坪熱鬧非凡,張燈結彩,鞭炮齊鳴,嗩吶哇哇叫,手銃和三八大蓋啪啪響。大小不齊的紅旗子在公社門前插了一線,還架門板搭了個大戲台。正逢上趕墟,雞蛋殼、瓜子殼、棗核桔皮,丟滿了一地。
臨到開會,劉大領袖卻不見人影,急得半邊瓦秘書長汗直冒,打發手下人四處尋找。據說後來在劉家坡的後山上,人們發現根滿獨自在那裡砍柴。種種傳說不脛而走。有的說根滿幾天來一直痴痴呆呆,見到半邊瓦就喊爹,見到劉玉堂就喊娘,見到幾個小娃崽還喊叔叔嬸嬸,只怕是發癲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有的說,他經常喝酒,但喝上兩口就把自己的腦袋往樹上砸,把自己的鞋子往水塘里射,不曉得是什麼鬼找了他,至少酒量已大不如從前。幾天下來,他已經脫了原形,下巴尖削,臉色灰黑,瘦得臉上只有兩隻眼睛一張嘴。要是嘴一張開,就有濃濃的胃中濁臭撲面而來。
半邊瓦請他簽署文件。那是總部最新通告:第一,責成各大隊舊班子暫時把生產管起來;第二,加強造反派的組織紀律,嚴禁亂打亂殺;第三,揪出幾個挑動武鬥的四類分子,把這些真正的罪魁禍首交「貧下中農最高法庭」審判。如此等等。
根滿看也沒看,就用指頭蘸上紅印泥,在文告上戳了個指印。「一律記工分,記工分!」只是回答得有點文不對題。
半邊瓦又遞上一份報告,說是翠娥要求結婚,對象是一個木匠。
根滿又戳了個指印,還是有點用詞不確:「同意報銷,報銷!」
半邊瓦最後又匯報:路大為那傢伙不見了。
「他要再回來,我就打斷他的狗腿!」
這一指示倒是很清楚,只是他說過以後,不知為何突然兩眼失神,朝天上望了好一陣,捂住臉哇哇哭起來。「你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呵。你看不起老子,同老子沒緣分呵……」
半邊瓦眨眨眼,覺得他的領導確實亂了神脈,胡言亂語不知是何意思。
就在根滿莫名嚎哭的時候,有一個人已經隻身走出了青龍峒。青龍溪嗬嗬地流淌,推動著溪邊的水車木輪,漂涌著幾片花瓣,幾片落葉。山裡的流水綠得發藍。水裡那些白的卵石,黑的水草,都可以看得見。小魚結成伴,搖著尾巴,一下向南,一下向東,一下又靜止不動,好像任何事變都不會攪亂它們的安閒。
這個人回頭看了一眼,隱隱看見青龍坪會場裡的密集人影,看見了眼熟的那些黑瓦白牆,大樹小橋,遠山近嶺,還有衛生院的兩列平房。他忘不了最後一次離開那裡的情景:那個夜晚滿壟藍色的霧氣又沉又涼,月光灑下一片銀色的霧。他被她擋在門外,只得回頭歸去。他的赤腳踩在路邊草葉上。草葉濕漉漉的,水田明晃晃的,被腳步聲驚起的蛤蟆撲通撲通跳下田,攪碎了水面的月亮。
青龍溪的水花快快活活蹦蹦跳跳地往山外流。幾隻竹排順流而下,駛入了水中大片綠色的倒影。不知是誰在竹排上放出了歌聲:
哎呀咧—— 姐屋門前一坵田,
郎一邊來姐一邊。
郎在一邊栽甘草,
姐在一邊栽黃連。
甘苦相交萬萬年……
這個人聽得有些心酸,趕緊往山外走。
他出山不久就迎面遇上解放軍隊伍。大概是暴雨和滑坡把前面的山路中斷了,軍人們沒有坐車,也沒帶槍械,只是背著被包,高舉著一排排毛主席的畫像和語錄牌,大汗淋漓地急步行軍,發出嚓嚓嚓的整齊腳步聲。他們看來是奉令進山平亂的,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對周圍的一切看都不看,像一道排山倒海的綠色閃電突然出現。紛紛跳躍的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十分亮眼。
完了。路大為一看見這些嚓嚓嚓的軍人,就知道事情完了,文化大革命要落幕了。當他看見嚓嚓嚓的軍人隊伍前還走著丁德勝和孟中和,走著另外幾個陌生的面孔,更知道今後的一切不再屬於他,只屬於他感到陌生的力量。他成了一個失敗者,一隻可笑的螞蟻或者臭蟲,不再有任何意義。可是在嚓嚓嚓的秩序和力量面前,他是該笑還是該哭呢?是該慶幸還是該沮喪呢?
他全身酸痛,一身襤褸,嘴皮子幹得生殼起泡。終於,當竹排上的幾個山民笑著朝軍隊紛紛鼓掌的時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拍了幾下巴掌。
唯臉上有一絲苦笑。 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但整個軍隊沒有停下來,繼續嚓嚓嚓地前進。
雙河縣公檢法軍管小組布告(續前):……一九六七年,劉犯根滿代表一小撮地富反壞的利益,唆使暴徒圍攻毆打革命幹部孟××、徐××、王××,對抗新生的紅色政權,後果十分嚴重。事後又挑動指揮宗族械鬥,造成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重傷,血債纍纍,民憤極大。為了捍衛執行黨的「九大」團結勝利路線,為了發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為了捍衛以毛主席為首、以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經上級批准,判處劉犯根滿死刑,立即執行。
此布。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十日
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