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與牛
2024-10-04 10:08:21
作者: 韓少功
牛原來是一位大神,住在五彩雲之上,金色的宮殿之中。那時候,天不分晝夜,地上的人們只知道做事,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不管時辰鐘點。有時睡得太久了,醒來時鋤頭把子上都長了菌子。天帝看到這樣,覺得不好,就派那位大神下凡來幫助人們。大神走過彩虹橋來到人間,指頭一揮,分出了晝夜,分出了春夏秋冬。但他把吃飯的問題搞錯了。天帝交代一天只能吃一餐飯,大神卻安排一天三餐飯,於是糧食就不夠吃。天帝事後很生氣,罰那位大神變頭牛來幫人們種田。現在,牛拉犁拖耙,你怎樣打它,它都不說話,是因為他辦了錯事,情願這樣。
這是爸爸給福佗講的故事。
福佗是個放牛娃,每天放學以後和上學以前,都牽著牛到山坡上去,看牛咔哧咔哧地啃青草。
福佗很小的時候,剛學會走路,有一次就趁大人們不注意,搖搖晃晃走到大黑牛那裡,去牛屁股頭抓尾巴。一不小心摔倒在牛肚子下,眼看著錯亂的牛腿踩過來,其中的一條腿朝他落下,已經蓋在他頭頂,接近他的鼻尖,只要再下去一點點,大概就要踩出一團肉醬——但就在那一刻,牛蹄突然停在半空中。
大黑牛回頭看了他一眼,把蹄子收了回去。
這一次把在場的人差點嚇了個半死。但從此以後,福佗更不怕牛了,而且隊裡這條性子最烈的牛,似乎只容他來撒野。他可以拖牛的尾巴,揪牛的耳朵,抱住牛的腿,攀住一隻牛角打鞦韆。不論他怎樣無法無天,大黑牛也聽之任之從不發烈,甚至拿鼻子來拱拱他,拿尾巴來戲弄他,同他玩成一團。
父母看到這種情況,都有點奇怪。
福佗常常想起爸爸說的故事,為大黑牛感到委屈——你老是彎著背,低著頭,不言不語,讓犁套扣進皮肉,讓牛綯穿進鼻孔,在泥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你欠了什麼債?欠的債還沒還清麼?天帝是個什麼樣的刁老頭子,竟然對你這樣不公平?
想到這裡,他總是找最鮮嫩的草給牛吃,找最潔淨的水給牛喝,用竹梢趕走牛身上討厭的牛蠅,用草把洗去牛身上可惡的泥塊,還用爸爸給他做的竹笛吹出優美的曲調給牛聽。吹呀吹,吹呀吹,他吹過桃花溪,吹進棗樹林,吹得太陽升起星星落,落進清水塘……
大黑牛熟悉了他的笛聲,熟悉了他。每到附近學校里放學的鐘聲敲響,大黑牛就嗷嗷地叫,似乎知道這鐘聲一響,小主人就要來了。要是哪一天福佗生病不能來,別的大人或小孩來放牛,它就別著腦袋,硬著脖子,四蹄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哪怕鼻子被牛繩拉破,也決不移動半步,一派氣呼呼的樣子。
有一次事情更是怪。福佗在後山上撿蘑菇,突然遇見一群紅毛狗,也就是書上說的豺狼。福佗嚇得大叫起來。當時大黑牛被關在牛房裡。它耳朵一豎,聽到了遠遠的動靜,竟像一座火山爆發,一聲大吼就撞斷了木欄杆,四蹄生風地朝後山跑去。它來得太及時了,紅紅的眼睛,頂向前的牛角,嘴裡嗷嗷嗷地大叫,還有蹄下刨出來的沙石飛舞,都鎮得四五隻紅毛狗傻了眼,呲牙裂嘴地不敢上前。其中有一隻賊心不死,從它身後展開襲擊,但被老黑牛一個彈腿,踢得竄向天空,劃出一道長長的曲線,掉到山坡下去。其它的紅毛狗見勢不妙,這才一鬨而散逃得遠遠的。
媽媽後來聽說這事,笑著說:「你呵,前世一定是牛,同牛硬是有緣分。」
福佗摸著自己的頭:「那我的頭上會長角嗎?」
媽媽笑起來,「說不定會長的。你等著吧。」
福佗從此就經常摸自己的頭,尤其是一覺睡醒的時候。
每到農忙,人們知道牛最累的時候到了,就要給牛餵稻穀和豆餅。隊上要求每家獻出三個雞蛋和兩斤甜酒,集中起來餵牛。這時的福佗就總是盯著媽媽,纏著媽媽,要選出小木櫃裡最大最大的雞蛋王來,送到隊上去。
可是今年,不知道為什麼,各家各戶都拿不出甜酒和雞蛋了,甚至一把豆子也拿不出來了。聽大人們說,這都是什麼「大躍進」鬧的。但什麼是「大躍進」,為什麼會有「大躍進」,這些複雜的問題福佗並不明白。
放學了,他照例去放牛,但在牛房前等了好半天,還不見用牛人把大黑牛送回來。他便去田頭尋找,好容易才發現在楓樹坡下的水田裡,大黑牛四肢打顫,口吐白沫,熱汗直流,已經跪倒在泥水裡,眼裡透出驚慌和哀傷的目光。但它還背著犁套。身後一個漢子還揚著牛鞭大聲喝斥:「裝什麼蒜?起來!起來!走!……」
福佗大為氣憤:「它要休息啦!」
漢子看清了來人,「福佗你來得正好。這條牛是你看的,聽你的話。你要它快點站起來,莫偷懶!」
福佗大喊:「大黑牛趴下,趴下,不要起來,就是要偷懶!」
漢子瞪大眼睛,「你怎麼不聽三叔的話?」
「它已經累了,要去吃草了!」
「犁完這一丘我就放它。」三叔又揚起了鞭子,「起來!」
「不准你打牛!」
「牛不就是挨打的麼?」
「你才是挨打的哩。」
「笑話,它是你爹?是你娘呵?要當老祖宗供起來?」
「你敢打它,我就打你!」
「那好,三叔今天倒是要看看,看你小豆子一粒打得過誰。」漢子哈哈大笑。
福佗自知不是三叔的對手,但決不容許對方胡作非為,想了想,冒出一個較為惡毒的主意。「我到你的水井裡去拉屎!」
這一招果然靈,頓時把漢子嚇呆了。
「我要小朋友都把屎拉在你的水井裡!」
「呵呀呀,我的小祖宗哎,你不要亂來,不要亂來。我怕了你們好不?……」漢子完全招架不住了,結結巴巴只得甘拜下風,不但鞭子沒有打下去,而且很快卸了犁套,乖乖地放老黑牛一馬,讓它跟著小主人走。看著沒有犁完的田,他長嘆一口氣,苦著一張臉,只好自己扛著鋤頭去挖。儘管福佗在遠處丟來一句話,說是去叫他爸爸來幫著挖,他還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口裡直罵福佗是「背時鬼」。
這一天,太陽落在枝頭了,他還沒有放學,在操場裡掃地。一個鼻尖有泥點的小孩,雙腳飛動成一串花,飛快地從遠處跑來。「福佗,福佗哥!大黑牛快犧牲了!」 「你說什麼?」
「大黑牛摔斷腿啦!」
「沒有!」
「騙你是小狗……」
「小鼻涕!」他用惡毒的外號,報復這個帶來壞消息的人。
「真的,我親眼看見了,流了血,一隻腿斷了……」
「小鼻涕!小鼻涕!小鼻涕!」
他憤怒而無禮,莫名其妙大叫,想蓋住對方的聲音,然後身子一閃,撒開兩個光腳板,沿著青石板路朝牛房跑去。
完了,大黑牛確實受傷了。好多人呀,圍在牛房前,看獸醫給牛療傷。爸爸手中的粗木槓子和粗大麻繩,大概就是剛才抬牛的工具。帶著小藥箱的獸醫正在給牛灌草藥,注射器也擺在旁邊。老老少少們正在議論紛紛,一聲聲大罵偷牛賊。事情原來是這樣:今天有兩個外地來的偷牛賊進了村,其實還沒動手,不知為什麼就讓大黑牛盯上了。大黑牛好像有點神通,見了外來的小商販或者剃頭匠都不鬥,見了陌生的下鄉幹部也不鬥,一見到這兩個人就兩眼發紅,尾巴直立,嘴裡呼呼呼地直出粗氣,突然掙脫了牛繩,排山倒海般地朝兩個賊人衝去。賊人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不料大黑牛窮追不捨,把他們趕得滿山跑。要不是老天爺救命,讓大黑牛一腳踩塌翻落山下,他們身上可能就要留幾個血窟窿了。
等社員們聞訊趕來,賊人已不知去向,可憐大黑牛也倒在山下的雜木林里,流出一灘鮮血,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福佗急得哇哇大哭,從大人們的腋下,擠到人圈子裡面去,撞倒了人家的娃,踩痛了人家的腳。他伸過手去摸摸牛頭,看見牛正在流淚,全身抽搐著,但有一條腿完全不能動彈,想必是十分疼痛。正巧這時候獸醫又一次餵藥失敗,不知道該如何辦。大概是這一種草藥太苦,氣味太烈,大黑牛一嗅到藥氣,就使勁地甩頭,把人們強行灌入的渣水吐了出來。獸醫很高興福佗的到來。「你是看這條牛的吧?你來試試,可能它會聽你的話。」
人們的目光一齊投向孩子。只見他果然身手不凡,既不需要向牛嘴裡插竹板,又不需要抓牛頭,只是伸手把牛臉摸了兩下,嘴裡嘟噥了兩句,牛就安靜下來。當他把藥渣塞進牛嘴時,大黑牛儘管有點猶豫,有點不大情願,但兩片嘴唇一挪一磨,居然把藥渣吃進去了。
人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也有點驚訝不已。
「它還站得起來嗎?」福佗問獸醫。
「看看吧。」獸醫正在包紮牛腿。
「你說清楚,說清楚,它還站得起來嗎?」
「我也不知道。」獸醫嘆了口氣,「它年紀太大了,這次又傷得不輕,不光是斷了腿,內臟還出血。娃呵,我盡力而為吧。」
福佗嚇得臉都白了。
孩子暗暗發誓,要為大黑牛報仇。他想他一定要找到那兩個賊人。找到以後怎麼辦呢?要用狗公刺刺他們!用鵝卵石打他們!用牙齒咬他們!他們求饒怎麼辦呢?那也不行,要罰他們三餐不吃飯,罰他們吃世界上最苦的藥……
爸爸把他叫到跟前:「福佗,從明日起,不去放牛了,跟姐姐去割豬菜吧。」
「牛給哪個去放呢?」
「不用放,它起碼一兩個月動不了。」
爸爸對牛事是有經驗的。他可以憑牛的角,牛的牙齒,一眼就斷出牛的年齡。他還可以用菸絲、豆油、鹽之類配成些土方子,治好一些牛病。他的估計大概不會錯。
「那我打草給他吃,不行嗎?」福佗反問。
「餵點乾草也差不多了。」
「乾草沒有青草好。」
「你懂什麼?豬也得喂,不然讓豬都餓死嗎?隊上人手緊得很呢。」
父親嚴厲的目光,封住了孩子的嘴。福佗低下頭,咕咕噥噥踢飛一塊石子,走了。第二天清早,天上還有稀稀疏疏的星斗,東方有了一道亮色,冰涼的霧氣沉重地遊動和漂流。福佗從床上一骨碌起來了,放出了小雞,叫醒了小狗,然後背起了筐,拿起了鐮刀。
媽媽還在床上:「福佗,你帶鐮刀做什麼?」
他噘著嘴不吭氣。
爸爸正起床:「你還要去打牛草?」
他還是噘著嘴。
爸爸明白了。「你才多大個人,做得了那麼多嗎?」
他頭也沒回地走了。
從這天起,他一個娃干兩個娃的活,不但割豬菜,還打牛草——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他打來的牛草果然鮮嫩,總是讓大黑牛眼裡放出興奮光芒。不過大黑牛眼裡的這種光芒一天天在減少,在黯淡,在熄滅,整個身體也日漸消瘦。照獸醫的話來說,它年紀太大了,胃和肝也傷得太厲害了,恐怕是不容易回頭了。看著小主人打來的青草,它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吃力,最後乾脆緊閉嘴巴,直到青草在它面前堆成了小山,開始枯萎和腐爛。它有時把青草舔一舔,好像只是做出個吃的樣子,盡力讓小主人高興。
它的一切心思都從黑眼睛裡透了出來。
福佗不能失去這樣的眼睛,但他沒有回天之力,只能跑到山坡上去吹響竹笛。他聽爸爸說過,天上住著一位仙姑,種著一些仙草,常常用仙草給人治病。他向著藍天吹呵吹,吹破了嘴皮,吹乾了嗓子,真希望能用笛聲引來仙姑,還有金光灼灼的仙草……
身後有人聲,側耳一聽,不是仙姑,是兩個挖溝的社員。他們在蔭處坐下抽菸,先談了一段關於南瓜的事,然後提到了牛:
「夥計,明天興怕有牛肉吃了。」
「要殺牛?」
「明擺著的事,遲早都要一刀。要是再不殺,就只剩下一堆骨頭了。」
「隊上決定了?」
「昨天開了會。」
福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渾身打了個寒顫,翻身就往家裡跑。他打算找爸爸大鬧一場,但一見到對方卻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在牛房裡抽著悶煙,眼裡也閃著淚花。
爸爸嘆了口氣,摸著牛頭說:「……黑大哥,實在對不起,你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是我們全隊的大恩人。你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我們都是記得的。不是我們狠心,是你沒有辦法,我們也沒有辦法。長命百歲,終有一死。你這樣拖著也是受罪,明天就好好地上路吧。若是有來世,我們來世相會,到時候你做人,我做牛,我們還是一起耕田。要是沒有來世,你就算是先走一步,反正我們也快了,都要到黃土裡一覺不醒。是不是呢?到時候我就在你的身邊,給你作個伴,讓你不太孤單……呵?」
爸爸把一碗酒喝了一半,另一半灑在大黑牛的面前。大黑牛把眼睛眨了眨,顯然也明白了一切。
爸爸還說了些什麼,福佗沒有聽到。他只是大喊一聲「爸爸」,一步撲進門去,抱住爸爸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傍晚,福佗割完豬草回家,見媽媽端出一碗香噴噴的東西。
「福佗,趁熱,快來吃羊肉。」
福佗悶悶地坐到桌前,似乎沒聽見。
「吃呀,味道鮮呢,是舅舅特地從鎮上買來的。你也好久沒有吃肉了吧?」
孩子咬著一隻紅薯,對肉碗仍然看都不看。
爸爸和媽媽對視了一眼。爸爸說:「你以為是牛肉吧?還真不是。舅舅今天真的來過了,你看他的自行車,不還停在院子裡?」
「騙子!你們騙人!」孩子憤怒地大喊了一聲,端著一碗光飯,淚眼花花地跑出門去。姐姐跟著追出門,怎麼也追不上,發現他瘋了一樣,撒開兩個腳丫子狂奔。
他要到哪裡去呢?他能到里去呢?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得他永遠跑不到頭。這個世界太空了,空得他有點無依無助,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在風中消失無蹤。他看見風吹樹影搖,覺得是大黑牛來了,定睛一看,不是。他聽見風吹山谷響,覺得是牛在叫,仔細一聽,不是。在牛房,在路口,在山坡,大黑牛沒有了,消失了。消失了,沒有了。他的小鐮刀割呀割,一筐筐草割滿了,可是誰來吃它?他的小竹笛吹呀吹,笛聲如行雲流水,鶯啼燕囀,流轉而顫動,可是誰來聽呢?
孩子的淚水無窮無盡。
他走到草坡上,走到綠樹林裡,走到太陽最先照耀的山峰上去,對著遠山長長地大叫了一聲。在那一刻,幾乎全村的人都親歷一件奇事:所有的牛都嗷嗷地叫喚起來,匯成了山谷里無邊無際的聲浪,好像是一次齊聲應答。
198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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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篇原題《晨笛》,最初發表於1980年《上海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