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
2024-10-04 10:08:23
作者: 韓少功
小鄭真真切切聽清了那個字——癌!不是同音的呆,或者埃,或者捱,而是晴天霹靂一樣的「癌」。她懵了,差一點暈過去。
怪不得一個普通的淋巴瘤,檢查過程搞得那樣複雜,又是抽血,又是照片,又是鬼鬼祟祟的會診。也怪不得劇團里興師動眾,領導前後來了好幾趟,水果罐頭一類禮物多得異乎尋常。她當時還傻乎乎地高興,現在總算明白了,那些禮物是可憐,是悲哀,是臨終關懷。
死亡曾是很遙遠的事情,遠得看不見,不需去想,現在卻呼的一下逼近眼前,就像飯盒和茶杯一樣實在。死亡就在她身上了——她感到胸口有痛點,接著胃部、肝部、頭部、膝關節乃至全身都有了痛點。她已經呼吸急促,身體消瘦,動不動就嘔吐,連去水房裡洗個臉也站立不穩,眼一黑,摔倒在地。當時,好像是那個胖胖的張嫂跑過來發出了驚呼,於是人們急忙趕到,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回病房。隨著大夫們又一次會診,氧氣瓶那樣可怕的傢伙也戳在她床頭。
小鄭不想輸氧。反正要那個了,折騰還有什麼必要?她偷偷地把太平間看過一眼,看到了那間自己將要進入的骯髒小屋。她回憶起有一次到火葬場送別死者的情形,開始把那裡的煙囪、鐵爐以及靈堂與自己聯繫,想像自己進入焚屍爐時的溫度和氣味。她就要死了。是的,要結束了。眼前的禮物、窗戶、院牆、藍天、白雲、小鳥都不再有意義。看一眼,也許就是最後一眼,就像她已經最後一次地逛過街,買過鞋子,打過電話,上過舞台,參加過政治學習……只是做這些事的時候,她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不可再重複的一次。
指導員眼下也許是最後一次對她說話。誰知道呢?
「小鄭同志,你不要怕。」對方拍拍她的手,「你放心,組織上正在積極想辦法,一定把你這個病治好……」
顯然是在哄她。
「小鄭同志,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向組織提出來……」
「我要把我媽媽接來……」
當然,當然,一點問題也沒有。指導員立即拍板,要這個去發電報,要那個去安排房間,還交代什麼人處理接站和伙食問題——總不能讓老人家住醫院吃病號飯吧?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任何人提到小鄭的媽媽是什麼人,好像她已經成了一個正常的母親,一個應該受到歡迎和照顧的老人,不再是一個地主婆,一個反革命家屬,一個人們必須警惕必須監視必須怒眼相向的傢伙。
小鄭以前也不知道母親是敵人。那一天晚上,她在劇院裡演出,還沒卸裝,指導員遞給她一份電報。電報是媽媽打來的,稱自己有罪,對不起孩子,最近被革命群眾揪出來了,馬上就要被開除公職遣返回鄉。這真是給她當頭一棒,整個世界轟隆隆垮了下來。媽媽遊街了嗎?戴高帽了嗎?在批鬥會下跪了嗎?在混亂中挨打了嗎?剃了光頭或陰陽頭嗎?受罰去掃廁所了嗎?父親去逝多年,不在媽媽身邊。媽媽絕望之下能找誰說說?在一個無心準備晚飯的孤獨黃昏,在一個風雨吹打窗戶的無眠深夜,媽媽萬念俱灰,會不會一咬牙尋短?……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好在臉上全是油彩,同事還以為她的淚水是卸妝油。
她必須立即趕往母親所在的那個城市,哪怕早一分鐘早十分鐘趕到也好。公共班車第二天早上才會有,她不能等了,一個人半夜出發,餓著肚子走了六十里路,直到天亮前才遠遠看見了鐵路線和訊號燈……
回到家裡,她以為自己進錯了門。家裡一切都變了樣,空蕩蕩的,只留下一些爛紙屑和空瓶子。弟弟和妹妹大哭著撲上來,三人抱頭痛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媽媽也出現了,瞪大了眼睛,額前的白髮和大襟婦母裝使她變得陌生。一個當年部隊文工團的歌劇演員,一個多年來優雅端莊的大學講師,眼下像個清潔工。還有她的手,變得多麼粗糙呵,銼子一樣銼著女兒的手背。
「媽……」
「星兒,你回來了?」
「媽,就要走嗎?」
「星兒,行李都已經上車了。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了,以為見不到你了。」
往下還說什麼呢?什麼也沒法說。專案組的人來催促他們上車,在家門口貼封條。一輛大貨車的車廂里,兩個專案組的押送人員面若冰霜,正襟危坐。母女倆不便深談,只能說一點家事,關於弟弟妹妹以後讀書的學校,關於鄉下的親戚和房子,關於湖區的血吸蟲,關於母親的胃病。只有弟弟與妹妹不大懂事,東張西望,問這問那,似乎還有一種旅行的興奮。
「姐姐,我們到鄉下去,鄉下有牛吧?」
「當然會有的。」
「鄉下還有大白鵝嗎?」弟弟也在想像。
「當然會有的。」
「大白鵝不會咬我吧?」
「怎麼會呢,放心吧。」
「那就好。」弟弟拍起手來,「那我們快去吧。大汽車,加油!大汽車,加油!」
鄭星星差點忍不住淚水,只能轉過頭去,假裝看車後滾滾的塵浪。
汽車出城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十公里……小鄭不能再遠送了,只得再一次擁抱親人,跳下了汽車。她一下車就沒再回頭,不想再看到兩張幼稚和無辜的小臉,還有母親眼中的淚花。
這一天夜裡她是在火車站度過的。她本來還打算回家,甚至習慣性地登上了第7路公共汽車。「到哪裡?」售票員衝著她問,準備給她撕票。但她突然一怔,這才想起她眼下有點荒唐。她應該回家嗎?那個大院裡還有她的家嗎?不,那裡只有一處空空的房子,只有滿地的紙屑和空瓶子,還有大門上的封條和鐵鎖。她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裡,她不再有家了,第7路公交車同她不再有關係了。她紅著臉,請求司機停車,在旁人疑惑的眼光下慌慌下車。
看看表,返回縣城的火車還差七個鐘頭才會到達。她在大街上無目的地遊蕩,最後坐在火車站候車室里,捧著臉,咬住一絲頭髮,靜靜地等待夜晚降臨。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了。媽媽和妹妹現在怎麼樣?在車上冷嗎?吃過了飯嗎?進入了怎樣的田野和村鎮?……遠了,更遠了,更遠了。她感覺自己已經一撕兩半,另一半在地平線的那一端,永遠也無法找回。
回到小縣城的劇團,她準備向組織匯報這件事。但她一看到同伴們的臉色,就知道這樣做純屬多餘。大概是母親的組織上已經通知了劇團領導,大概消息早已擴散開來,她感到很多目光都在偷偷打量她,很多人在躲藏她身上的什麼瘟疫。連同房的小梅,以前像是她的影子,總是幫她打飯打水的,但現在食堂里一響鈴,對方只拿走自己的飯盆,只提走自己的熱水瓶。還有那個樂隊的小黑娃,以前總到她這裡來嬉皮笑臉來蹭白糖,但現在她把白糖準備好了,就放在當眼的桌上,但小黑娃端著一碗稀粥去了別人的房間,不再朝這張門看一眼。
從此,她害怕填履歷表,一看到「家庭成員」、「社會關係」、「政治面貌」這樣的欄目,就心跳加速和兩腿發軟,覺得自己進入了被告席,正接受法庭上嚴厲的指控。她也害怕政治思想學習,一聽到「階級立場」、「階級鬥爭」這樣的詞就手心出汗,覺得那些詞都是有所指,都意味深長,是專門為她準備的,刀子一樣一層層剝著她的偽裝。她當然更怕談到媽媽,怕別人談到媽媽,甚至怕台詞裡出現「媽媽」的字樣。在一台新排演的劇目里,她扮演一個革命母親的女兒,但強烈的舞台聚光燈下,她居然一個「媽」字沒喊出來,淚水不知為什麼已嘩嘩湧出——雖然這裡的規定表情應該是笑。
幸好她還能隨機應變,接下來哈哈大笑幾聲,於是悲淚變成了笑淚。
但領導和群眾眼睛是雪亮的。一次團支部會上,那個姓羅的團小組長嚴肅發言了:「鄭星星同志的立場感情還有問題。為什麼一談起家庭就緊張呢?為什麼對政治運動興奮不起來呢?上次在台上,喊一聲媽就淚流滿面,是觸到了什麼心事了吧?是想到了你自己吧?想想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這番話像引爆了一顆炸彈,造成了會場上的一片議論,嚇得小鄭全身冰涼張口結舌,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
也就因為這一次殺傷力極大的揭露,她的預備團員轉正沒有得到通過,可能也永遠沒法通過。她出演主角的資格也受到懷疑,後來只能演一些不大要緊的群眾甲或者群眾丙,或者乾脆去後台打打雜,拉拉幕布或者敲敲響板,送送水或掃掃地。
她有點怨恨自己的母親了。大多數同事都有個好媽媽,為什麼偏偏她就沒有?為什麼老天爺要給她攤上這樣一個地主婆和反革命分子?她不論怎樣吃苦,不論怎樣好學肯干,但在人們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原因不是別的,就是母親欠下的罪惡需要女兒加倍償還。她對此感到不解,委屈甚至憤怒。媽媽你到底幹過一些什麼呢?在她再一次遞交入團轉正申請書的時候,她開始批判母親,詛咒母親,還把母親的每封來信交給組織以示自己的清白和正義。春節後的長假補休期間,人家都高高興興地回家探親,她不回家,與母親劃清界線,倒是天天到食堂廚房裡陪伴張嫂,與那位貧農出身的女人增進著感情。為了不讓人家懷疑她的真誠,她誇張自己的高興與活潑,用演員的一套功夫來維持刀槍不入的笑容。剛唱完小常寶的京劇唱段:「聽那邊槍聲響亮」;又大唱李鐵梅的京劇唱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她的歌唱到處飛揚。
有一天,傳達室的老頭把一個男孩領到她面前。她看了好一陣,才從男孩的眼睛裡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小弟——」她驚叫了一聲。
小弟已經長個頭了,像個少年了,但滿臉滿身的泥垢使他像個叫化子。事實上他差不多也就是個叫化子,背著媽媽離家出走,又是爬火車又是混汽車,又是偷饅頭又是撿菜葉,走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姐姐這個地方。
姐姐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帶到飯店,給他要一碗麵。姐姐剛向服務員交完錢糧,回頭時不禁大吃一驚:面碗眨眼間就空了,一點湯都沒剩下。
姐姐盯著呆呆的弟弟,還有筷子上的湯漬,什麼都明白了,再也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捂著自己的嘴,向門外的公廁一路跑去。
待弟弟吃完第三碗面,吐勻了氣,臉色有紅潤,他才開始說話:「姐姐,回家吧,媽媽好想你,我們都好想你……」
「姐姐很忙,沒法請假,知道嗎?乖……」
她沒有答應弟弟的要求,只是給他洗了澡,換了衣,買了一雙新鞋,還買好了連程車票和大包小包的食品,送他上火車。她當然也給母親買了兩段布,但像往常一樣,她沒有給媽媽寫信,害怕寫下信紙開頭那個「媽」字。不是她狠心,她只是不願意再面對過去,不願再增加無窮的麻煩。
她當然還悄悄珍藏著一件綠色毛衣,是媽媽用自己一條大圍巾給她改織的。她每次下鄉支農勞動時,情願自己受冷挨凍也不願穿上這件毛衣,擔心扁擔會把毛衣磨破。同事看到她牙齒哆哆嗦嗦敲出聲響,看她兩件薄薄的單衣在寒風中鼓盪,免不了會關切地問她,為什麼只穿這麼一點點?
「我不冷。」
「你的毛衣呢?為什麼不穿上?」
「不為什麼,我嫌它累贅……」
好幾次,她凍壞了,回到劇團以後就感冒發燒。
直到這一次身臨絕境,她才把媽媽織的毛衣找出來摟在懷裡。是的,對於一個臨死者來說,媽媽就是媽媽,至於政治身份,已經不再重要。媽媽很快就要來了,那個叫媽媽的人就快要來了。她突然發現,儘管很長一段時間不通音信,儘管她差點已經荒疏了「媽媽」這個詞,但在生命最後的一刻,她還是渴望一個人的音容,一個人的懷抱,一個人的氣息,一個人的撫摸和嘮叨……她對世界沒有依戀,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那個人懷裡好好哭上一場,把這麼多年憋下來的哭聲放個夠
時值盛夏,不是穿毛衣的季節,她還是穿上了毛衣,希望母親一進門就能看見它,看到女兒的心愿。正在這時,她左眼皮跳了一下,不知是什麼意思。正在這時,小梅一陣風地跑來大聲叫喊:「星星,星星——」
不會又有什麼禍事吧?
「天大的喜訊:你不是癌症!」
「你說什麼?」
「你根本沒有癌症!」
「你說什麼?」星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個幫著她為母親準備鋪位的同事也齊刷刷瞪大了眼睛。
「不騙你,醫院剛才來了電話!」
小梅急急地說,前幾天醫院檢驗科的人出了錯,把另一個人的切片檢驗結果填到了鄭星星的名下,才鬧出了這一場誤會。大夫剛才打來電話對此事表示抱歉。
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炸響。幾個同事一起跳起來,爭著與星星握手,與星星擁抱,慶祝她的絕處逢生。星星也喜極而泣,欲哭又笑,跑出門外摸牆,摸樹幹,看藍天,看樓房——這一切是真實的,新鮮的,明亮的,失而復得的!這就是生命,生命呵!她恨不得把世界上親愛的一切都摟在懷裡。不用說,她胸口的痛點,還有胃部、肝部、頭部、膝關節乃至全身的不適也在這一刻奇蹟般地消失。她感覺自己活力大增,身輕如燕,馬上就可以飛上舞台大放光彩。
根本不要他人陪護,她立即去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取回了自己的真實病歷。不過她興高采烈地剛回到劇團,就發現自己的房間又恢復了冷清。剛才熱心幫忙準備鋪位的同事都不見蹤影。被子只包了一半。蚊帳也沒掛好。樂隊的小黑娃曾經說天氣太熱,要給她媽媽準備一把扇子和一個竹躺椅,但現在遲遲沒有送來,看樣子,不會送來了。
她突然有所醒悟:一個電話使生活又回到了從前,包括她的母親也回到了從前,同事們怎麼可能為那樣一個母親熱情張羅?既然她不會死,那麼人際關係中怎麼沒有一點分寸?
只有食堂里做飯的胖張嫂來看她,「你要不要準備點什麼菜?我上街幫你帶點雞蛋?帶點魚乾?」
「不,不用……」她有點慌。
「不是你娘要來麼?娘就是娘,好容易來一次……」
「真的用不著,我們就吃食堂里的飯菜。」
「那怎麼行?食堂里有什麼好吃?」張嫂幫著鋪床單包被子,「小鄭,你是怕人家說三道四吧?有什麼好說的?你娘是你娘,你是你。只要你站穩了革命立場,加個菜有什麼要緊呵?……」
對方當然是一片好意,但鄭星星越聽臉色越白,額頭大冒冷汗。她知道自己應該站穩革命立場,也很想這樣去做。可什麼是站穩立場呢?比方說她該不該喊媽?該不該對媽媽笑?該不該去牽住媽媽的手?該不該陪著媽媽散步?該不該給媽媽打洗臉水?該不該給媽媽加菜?該不該在媽媽的肩頭痛哭一場?……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她沒法去追發一個電報阻止母親的行程。這就是說,要命的事態無法阻擋,此時母親可能已經在火車上,可能已經下了火車,一堆巨大的難題可能正緩緩走向劇團大門。
她抱住自己的雙臂,緊張萬分地注意著周圍動靜,等待著可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真是比癌症還要可怕。也許,她現在應該再去打一個電話,問一問醫院她的檢驗結果是不是再一次出錯。大夫,這個檢驗單為什麼不可能寫錯?
198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