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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鱗也不給一片

2024-10-04 10:08:10 作者: 韓少功

  ……上海市廣大革命群眾,在批判上海地區黨內一小撮人所執行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鬥爭中,取得了初步勝利,並進入了更深入更廣闊的新階段:奪權!把權利從一小撮走資派手裡奪回來,這是革命鬥爭的需要,是時代的必然要求!

  ——引自上海工總司等組織1967年1月4日通告

  路大為在總部聯席會議上大拍桌子,提出內部整風,嚴肅處理少數人的違紀行為。很多人一提起翠娥就笑,強烈要求根滿提兩個豬頭去賠罪,說得根滿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賭氣衝出會場,爬上一部拖拉機出山而去。

  他回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年夏天。這時候的他,比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是在外面吃飯油水厚,他的臉胖了些,也白了些,整個臉盤子大了一圈。他踏一雙皮鞋,穿一件軍上衣,敞開的衣領下是一件藍白兩色的海員衫,都是當時的時裝。他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胸前還戴著一個碗大的紅像章,像戲台上古代將軍的那種護心鏡——不用說,那當然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有的奇珍。他的官話說得更有腔有板了,還常常帶上一些新詞,比如「觀點」「立場」「政策攻心」等等,讓鄉親們聽得一楞一楞。

  他繪聲繪色講述長沙的「六?六」慘案、「坪塘戰役」、「火燒湘繡大樓」事件,還有斗省委書記和軍區司令的情景。至於「高司」、「工聯」、「湘江風雷」之間的紛紜戰事,種種趣聞,那當然更不在話下。這當然令人肅然起敬。對省委書記和軍區司令,孟書記和丁社長都沒見過呢,他根滿不但見過,而且還斗過他們,嘖嘖,真是飽享了眼福!

  更使他威望大增的是,他是坐一部小吉普車進山來的。同來的有一個高個子,帶著身後好幾個警衛員,都掛著長槍短槍,據說這是某某組織的政委。他由根滿陪同,視察了這裡的情況,吃了一餐酒飯,吃了幾個西瓜,然後宣布批准接納「孫大聖」為省會「紅飛彈」聯隊的下屬組織,還當場留下兩箱手榴彈,作為軍火支援,又甩出六百塊錢,作為活動經費。這又使孫大聖們轟動:呵呀,到底是根滿的腳路寬,有辦法,一下就搞來幾百塊,比我們砍竹子炸石頭要鬆快得多……這些議論在青龍峒傳播得飛快。

  

  相違幾乎一載,公社裡當然也有些變化。據說城裡來的紅衛兵基本上都撤光了,只剩下路大為一個。原因呢,是學生們對這裡的革命看不慣,大為失望,對這裡的蚊子和豬糞也不習慣,實在無法忍受。他們能在這裡撐上幾個月已是奇蹟。只有路大為是個木瓜腦袋,居然還對窮山窩上癮,在這裡辦什麼農民夜校,揚言要拉起一支真正的左派隊伍。

  聽說毛主席在北京發話了,不惜重上井岡山也要繼續革命到底——他居然把這事當真。

  對這些傳聞,根滿聽了撇撇嘴,發出一聲冷笑。他現在根本不怕路眼鏡了,那四眼狗算什麼東西?指手畫腳,高談闊論,也就是三百斤的野豬一張寡嘴。根滿眼下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是直屬省里總部領導的造反派司令了,差不多把滿世界的大學生都見過了,難道還怕他不成?

  根滿更不把周光放在眼裡。周胖子有什麼本事?他手裡有幾顆手榴彈?能搞來六百大洋的活動經費?恐怕吉普車也沒坐過吧?能有輛拖拉機坐坐也就不錯啦。想當初,他還與劉根滿爭風頭,說他沒文化,又不是黨員,不配當一把手。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劉根滿要想當十個黨員,不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根滿見了周光,不拿正眼看。看了看樹上的鳥巢,看了看牆頭的青草,走過去了。

  「根滿,根滿!」

  根滿頭也不回。

  「劉根滿,你回來,我有事找你。」

  根滿回過頭來,「你找誰呵?」

  「我找你呵。」

  「你是誰?」

  「我?你不認識了?周光呵,周胖子!」

  「哦,你是周光?你就叫周光?你還叫周胖子?」

  根滿拿腔拿調,一個領導接見上訪群眾的姿態,把對方氣得七竅生煙。當然,更令人氣憤的是,他根滿一回到公社,就找來公社黨委的公章,給自己辦了一個黨費證,還叫半邊瓦去貼了張慶祝劉根滿光榮入黨的大海報,此事根本不與周光商量,事後也根本不接受批評。用周光的話來說,共產黨又不是菜園子,你想進就進呵?怎麼說也得由周光這樣的黨員來批准一下吧?

  接下來,他們又為一件事接上火。事情是由東方紅水庫引起的——水庫修成於一九六五年,占了周胖子那個大隊的田,事後由幾個受益大隊劃出田來補償。水面則由公社漁場管轄。文化大革命一鬧,漁場散了伙。周家大隊一些人要下水庫打魚吃,引來隔山的劉家大隊意見紛紛。因為劉家大隊已劃田給了周家大隊,照理水庫里的魚就不再姓周。再說,要算老帳的話,水庫淹掉的田,土改前本就是屬於劉家祠堂,劉氏水草養的魚,怎容得周家人來伸手?這一爭,意見越鬧越多,周家人說修水庫時動了周姓祖墳,挖斷了「龍脈」,那純屬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劉家人又說,水庫的水來自劉家山上,洗走的肥土沒有作價,無異於打家劫舍,完全是修正主義大舉復辟的「血債」。雙方都覺得文化大革命是他們揚眉吐氣的好日子,於是互不相讓,唇槍舌劍,動手動腳。風波的最高潮自然是周劉兩姓領袖的談判。

  「根滿伢子,」周胖子目光閃閃逼人,唾沫星子滿天飛,「你們那些人太沒覺悟了,搶了我們的魚網,搶了我們的槳,只怕還想打架?你們想獨吞水庫里的魚,哪裡有那樣好的事?」

  根滿打了個哈欠:「鬧什麼?這個問題……我們研究一下再說。不過,現在事情比較多……」

  「什麼研究不研究?你不要打官腔!說你腳細,你還真的要扭幾下?」

  根滿很不滿對方這種目中無人的氣勢。手榴彈和六百元經費是靠他爭來的,這就是他看不起周胖子的充足根據。「你們也想吃水庫里的魚?我怕你們想偏腦殼呵?說這些沒屁眼的話,也不怕遭雷打。當年修水庫,幾坵田早就還了你們。你們又沒來挑一擔土,沒來砌一塊石頭,哪像我們,臘月里牙齒都差點凍脫。狗婆養的……」

  「你才是狗婆養的,嘴巴哪裡這樣不乾淨?」

  「如今魚長得斤把多一條了,你們又要來退田?我懶得同你講。一句話歸總:明天我們開閘起魚,魚鱗也不給你們一片!」

  「你們敢!」

  「不敢?我怕魚刺卡喉籠呵?哈哈——」

  門外是一片人頭攢動,喊聲四起。不僅有人在爭奪魚網和船槳,還有人拖來了鋤頭和扁擔。之所以還沒有開打,是兩派還在等待談判結果。半邊瓦在那裡使勁地吹哨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有人在哭著喊娘,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片刻之後,咣當一聲,人們擠破了門,七嘴八舌地湧入屋內。這個說:「雜種,你看你這尖嘴猴腮的樣子,還像個人樣?曉得你是哪裡來的野種!」那個說:「你是什麼好角色?那年你貪污大隊上的錢,你以為大家不曉得?」又一個說:「你家的三毛佗偷公家的塑料布,丑不醜呵?」另一個說:「人家都說你婆娘懶得做豬叫,養出了一肚子油,養出了一身膘,只能往屠房裡送!」……若有一位局外人在這裡,肯定會聽得一頭霧水。事實上這裡不再是談判,誰對誰說並不重要,誰說得在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嗓門和氣勢,是出他娘的一肚子邪氣。大家都在罵,也都在挨罵,大家的祖宗、婆娘、子女等等一律臭烘烘地蒙受惡名。

  到這個時候,好些人才想起:造反到了這一步,荷葉包釘子個個想出頭,恐怕也不是美事呵。

  半邊瓦提議去找下台的當權派來斷案。劉根滿和周光一時無奈,也忘了革命和奪權這回事,覺得當權派還是當權派。於是一行人直往劉家坡的豬場而去。

  丁德勝住到那個豬場已有幾個月了,這是很多人在路上才知道的。這幾個月,對於老丁來說有幾年那樣長。他頭髮鬍子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經像個老漢。雖說挨斗時的腰傷已經治癒,但風濕關節炎犯了,腿腳還是不大方便。看著同事的幹部大多跑了,他本來也可以跑,但一想到自己工資照拿,不能光吃飯不做事,便一直守在山峒里,有時還習慣性地下達一些命令,要這個隊防山火,要那個隊打藥殺蟲。造反派倒也奇怪,雖說已把他趕下了台,看著他擅權干政,卻也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沒這回事。有的人喊順了嘴,一見他的面甚至還是「社長」前「社長」後的。其實他們也沒喊錯,丁德勝按政策照拿著工資,還是當官的命,不是社長是什麼?

  有一次,他對周光大聲喝斥:「老子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還怕你們幾個蛆婆拱磨子?等運動結束,老子槍打出頭鳥,一個個來收拾你們這些傢伙!」

  當時,周光偷偷塞給他兩包紙菸,賠上一個笑臉:「我這不也是沒辦法麼?毛主席要我們造反,我們總得造一下吧?」

  周光當著眾人的面,還有造反司令的威風凜凜和凶神惡煞,只是一轉背就私下裡暗通曲款,在老社長面前說軟話,兩頭都做好人。聽說把社長送到竹妹家養傷,派人送來一些活魚和麂子肉,也是他的暗中安排。

  那一段,丁德勝過得逍遙,沒事的時候就要竹妹讀一段報紙聽聽。

  「……黨內最大走資派的黑爪牙不是一兩個,是一大層,我們就是要把他們統統挖出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竹妹讀了一段,發現社長臉色不對,趕緊換了另一張報紙。

  「……造反,是無產階級的光榮傳統,我們就是要造反,造反,再造反!一千年還要造反!一萬年還要造反!」另一張報紙上還是這些話。

  老丁越聽越心悶,長長地嘆了口氣,望著酒杯,眼皮都撐不起來。

  「丁伯爺,你不要著急。」

  「不急,我不急。」

  「是不是我們真的跟不上形勢?是不是……」竹妹有些擔心。

  社長岔開話題,「你們院裡每天還有幾個人出診?」

  「每天三個人守院,五個人出診。」

  「那好,那好。有些人手頭錢緊,捨不得請郎中。你們到村子裡要多問問。我這裡很好,你不要管我。」

  關節不那麼痛了,腿能走了,他就扶著拐棍向大山里走去。這連綿起伏的青山,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哪個坡上有棵什麼樹,有塊什麼石頭,哪塊田叫什麼名字,他都很清楚。可現在能做點什麼呢?他懷疑眼下中央是不是出了奸臣,但他又更願意相信,中央是對的,是英明和偉大的,主要是下面的造反派中有壞人。他決計要同這些人斗。可怎麼斗呢?拉一批民兵去打游擊?不妥。到北京去告狀?也沒用。山高水遠的,怎麼去得成?他又想起報紙上那些話,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看來上面有些人太不顧基層的實情了,太亂彈琴了。尤其對鄉村幹部,又冷又狠。人家泥里水裡辛苦不算,還像個床腳下的夜壺,要用就拖出來,不用就一腳踢進去……他就這樣想著,走著,傷心著,咒罵著,在他父母的墳前還大哭了一場。

  好在他人熟地熟,走到哪裡也可以吃到飯。儘管公社黨委不存在了,大部分隊還是不忘把公糧交足——山里人就是這樣本分。這讓他比較放心。

  他回到縣城女兒的家裡,也過了一段神仙日子。老婆每天給他打個荷包蛋,小外孫每天圍在他膝頭。出門有個小庭院,靠圍牆有一片綠綠的青苔,幾株車前草和雞冠花,幾隻老母雞經常在那裡尋找野食。上面,還有一個葡萄架,葡萄由綠豆子那麼大,變得黃豆那麼大,蠶豆那麼大。風一吹,樹葉沙沙響。整整個把月,他懶得去打聽外面的消息,對家裡的事,倒變得細心起來。他從不關心兒子婚事的,現在也意外地找兒子來問一問,出出主意。為了給小外孫做個捕鳥的夾子,可以忙得滿頭大汗。

  但他又總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胸中像空了一塊。

  孟中和上門來看他,拉他去參觀縣城裡的批鬥會。據說挨斗的縣委某副書記亂搞女人,終於被群眾揭發出來了。據說某局的局長占用了公家的一個水桶,吃了公家的兩個西瓜,也被群眾憤怒地揭發,在批鬥會上掛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孟中和說到這些的時候,臉色發白,嘴舌有些哆嗦。

  「我沒亂搞女人,又沒拿水桶和西瓜,怕什麼怕?」丁德勝覺得對方大驚小怪。

  孟中和著急地說:「搞女人,拿桶子,吃西瓜,都還只是小節。要是對抗毛主席革命路線,那罪名就大啦!」

  「我沒對抗。你對抗了?」

  孟中和苦笑著搖搖頭,「老夥計,形勢看來不是我們估計的那樣。你曉得不?上頭很多人現在也轉向了。紅不紅,線上分呀……」

  「你什麼意思?」

  「我的一個老上級,在省委幹了七八年,廳級幹部了,是有天線的,消息靈得很,將來很可能是個書記副書記什麼的……」

  「有人管事就好。要冬種了,現在連電話會也沒開一個。」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也得耳朵靈一點,眼光尖一點,走一步看三步……」

  「你到底想說什麼?」

  孟中和大談了一通天下大勢,說到全國眼下是大洗牌,重摸牌,各級都要搭班子了。據說新班子都要吸收一部分幹部,但反對造反派的幹部不能要,群眾通不過的不能要。所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已經報名參加「孫大聖」,不能讓老夥計吃虧,所以也給他要來了一張申請表。

  丁德勝盯著那張表,忍不住勃然大怒:「叛徒!」

  「你這話是怎樣說?你這話……」孟中和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我不都是為你好嗎?你看不起周光、劉根滿這些爛冬瓜臭茄子,我也看不起。將來有機會,要抓的還要抓,要關的還要關。是不是?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給黨中央毛主席一點面子吧?毛主席要我們支持革命群眾,我們有幾個腦袋,敢同他老人家頂牛?呵?」

  丁德勝讀書不多,肚子裡沒有多少文墨,沒法駁倒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焦躁之下,他揮揮手,「你走吧,走吧。我要洗澡。」

  對方按熄菸頭:「好吧,你先想想,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客人走後,丁德勝氣得一把撕了申請表,罵了一通無名娘,飛起一腳把掃把踢出了丈多遠。他應該罵哪個呢?一般的造反派,無非是造反有利,好像還可以原諒。他丁德勝最想罵的就是那些見風使舵的傢伙,那些軟骨頭的領導,那些臠心七竅聰明到頂的人。大刀還沒有擱在脖子上吧?還沒有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吧?怎麼就一個個頂不住了?

  他得頂住,得拿出個樣子給世人看看。想到這裡,他後悔這一段在女兒家的躲藏,第二天就搭乘一部拖拉機回到了青龍峒。他白天帶領一些人尋護山林,墾復茶園,修整渠道,晚上就住在一個豬場裡。養豬的孤老叫丙三爹,與老丁在解放前同做長工,結拜過兄弟。這一年多來,他除了每天餵好那兩隻豬婆以及十幾頭肉豬,最大的事情就是插三根香,希望關帝顯聖,保佑天下早日太平,保佑好人不吃虧,保佑隊上的豬不發病。閒時他們兩人也喝點悶酒,或者撿幾個石頭,在地上玩一盤棋。

  周、劉兩姓群眾來找當權派斷案的時候,丙三爹出外買糠餅去了。老丁聽得山口那邊吵吵鬧鬧,探頭一看,發現是造反派上門,以為他們又是來開批鬥會,就提著一把柴刀上山去了。

  「走資派呢?媽媽的!」周胖子在豬場四周找了一陣,沒找到半個人影,「走資派是你們藏起來了。你們想霸占水庫,怕他出來作證。」

  「你騷起嘴巴叫,走資派是你們抓走了!」根滿也不示弱。

  「你把走資派交出來!」

  「你交出來!」

  兩人又差點祖宗八代不可開交。最後周胖子揚長而去,「好吧,我醜話講在先:你們要是一意孤行,造成的嚴重後果由你們負責!」

  「送瘟神,送瘟神羅——」見周胖子一行去了,根滿叭叭叭熱烈鼓掌,又指揮手下人整齊地高喊:「一二三四五,你們走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們慢走不要急!……」這是他從城裡學來的新招,意在快快活活地羞辱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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