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權逸事

2024-10-04 10:08:07 作者: 韓少功

  十七時十五分,又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們最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乘敞篷吉普車從大會堂東門出發,再次接見天安門廣場上的百萬紅衛兵。廣場上紅旗如海,歡聲如潮,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小將們含著激動的淚水一遍遍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引自新華社1967年9月15日消息

  根滿的痛苦很容易忘記。比如,看殺豬佬殺豬剁肉,看兩個細伢子打架罵娘,都可以使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過著好日子,不用自己煮飯,甚至不用自己洗衣了。造反派一紙命令,調來了一些受管制的「四類分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他們是免費的勞動力,負責修路挖塘,種菜種糧,還得侍候造反派的吃喝拉撒睡。別說是洗衣,就是洗臉水和洗腳水,每天也由他們燒好,恭送到造反派的面前來。路大為對這種安排很反感,但眼鏡鬼的話沒有什麼人聽。

  當然,階級敵人是必須警惕的。有一天,食堂里吃魚,吃得兩個人肚子痛,大家立即心驚肉跳:是不是階級敵人放毒?這一想,老地主萬玉是破魚的人,立即倒了大霉。「老雜種,你想變天呵?想毒死貧下中農呵?講!毒藥在哪裡?槍在哪裡?」根滿是萬玉的宿敵,首先給了對方一巴掌。

  「沒有哇,都沒有哇。」老地主磕頭。

  「不老實,吊起來!」

  這裡的吊法比較特殊,麻索子只綁住一隻手和一隻腳,叫作掛半邊羊,一吊就有豬一樣嚎叫。萬玉老倌哪裡受得這一掛?

  「還不老實,壓土磚!」

  

  「好好好,我說,我說……槍,藏在門前的水塘里了。」

  總部下令車塘排水,調了幾十個勞動力忙了大半天,大家滿身污泥大汗淋淋,挖出兩籮藕,但沒有發現槍。

  「不老實,再吊!」

  「好好好,我講實話,講實話,槍……藏在井裡了。」

  總部又調勞動力淘井,搞得一井水渾黃的,幾天還不會清,但還是沒找到槍。

  萬玉老倌自然又挨了根滿的巴掌。「毛主席說,四類分子就是巧里巧滑。你這個傢伙不老實,今天硬要剮你一身皮!」

  「好好,我講實話,講實話。」

  「狗婆養的,你講呀。」

  「我……我實在沒有槍。」

  「沒有?那你為什麼要說有?你這個傢伙,想欺我們貧下中農?想害得我們流汗?白費力?那就更應該吊!」

  老地主說實話不是,說假話也不是,反正得對造反派的肚子痛負責,大受一通皮肉之苦,直到最後不了了之,還是去挑糞種菜。這一段,重大的事件還有打擊九宮娘娘。事情是這樣的,不知從哪裡傳出消息,說南山坡有一位九宮娘娘顯靈了,人們只要到南山坡去燒香朝拜,就可以在坡下的聖母池裡取得神水,據說這種水包治百病,跛子喝了可以走路,瞎子喝了可以開眼。一時間,遠近的老百姓都來到南山坡朝聖,道上的行人絡繹不絕。造反派聽到這件事,說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不是明目張胆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於是大張旗鼓實施了代號為九七的緊急行動。他們不光是對天放槍,嚇走了迷信的群眾,還命令幾個四類分子,往什麼聖母池裡挑了十幾擔大糞,把聖水變成了臭水,看你們還喝不喝,還敢不敢喝!

  除了這一類革命壯舉,根滿每天不看書不看報,不願意參加路大為組織的學習,大多時候去公社附近的供銷社一帶轉游,伏在櫃檯上和營業員談談天,到收購部逗逗鐵籠子裡的小猴子,丟個菸頭進去,看猴子學著抽菸,看猴子燙著手,於是咯咯咯大笑一通。回到公社,聽周胖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扯白話,什麼員外小姐找了個醜八怪啦,什麼禾種是狗從天上偷來的,所以老班子講「狗有一份糧啦」。也沒什麼味道。半邊瓦經常賣弄聰明來出謎語,那更是聽得心裡躁!「老娘豬,抱根索,五個人趕,五個人捉。是什麼?」——呸,早曉得了,織布梭子!什麼狗屁謎語?

  一天,根滿正想找個更好的辦法解悶,聽到門外有狗叫,聽上去還有些耳熟。這不是公社那條大黃狗嗎?前幾天把它打跑了,現在它又回來了?頓時,深仇大恨湧上心頭,他往手裡吐一口唾液,搓了搓,操起一桿鋤頭,立即躥出門去。不料那畜生認得仇人,一見根滿就夾住了尾巴,賊一樣奪路而逃,不管根滿如何親切地叫喚,也決不上當受騙。眼看著它已經鑽入了樹叢,躍上了石坡,還回頭瞪大眼,露出牙,汪汪叫幾聲,似乎在說:想追上我?休想!

  畜生!今天冤家路窄,不剝了你的狗皮我就不姓劉!

  根滿眼睛紅紅的,額上青筋直暴,仗著吃了幾天好伙食,一口氣追出了里多路,在茶樹林裡上竄下跳,左衝右突,跌倒了也不怕痛,衣被掛破了也不收兵。他追得那畜生逃進一個屋場。一個石頭丟過去,沒打中狗,咣的一聲,把門前一個大瓦壇打爛了。

  「哎喲我的老天,」一個老婆婆拍著雙膝大哭,「這位叔子你與我無冤無仇,打爛我的罈子為麼事呵——」

  「我沒打!」根滿氣喘吁吁。

  「我看見是你打的……」

  根滿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拔腿就溜。

  他更加惱羞成怒,發誓與那隻老黃狗一拼死活。好在老天有眼,不知是從哪裡來了一條白色母狗,尖聲尖氣地叫喚,帶著一條黑狗狂跑。老黃狗也被這叫聲吸引了,耳朵轉了轉,尾巴搖了搖,忘乎所以墜入情網,立刻加入了追逐異性的行列。根滿利用了仇敵的弱智狀態,腳步輕輕跟在後面,偷偷地展開包抄,一見那老黃狗進入了一個走道的死角,馬上正面封鎖,拿出吃奶的勁頭迎頭痛擊。老黃狗剛剛爬到母狗的背上,神智不太清楚,在飛來橫禍之下一個趔趄,已經摔倒在地。根滿眼明手快,抓住機會再下毒手,幾鋤頭砸下去,那畜生就開始口吐鮮血。

  他覺得還不解恨,又扎紮實實再扑打了幾鋤,直到老狗眼光發直,斷了氣,狗頭差點變成一堆肉泥。

  「哎呀——」一個過路人發出驚叫。根滿回頭一看,發現是翠娥挑著一部縫紉機,大概是做完上門生意準備回家。她穿一件紅花衣,一雙女式皮鞋,一身結結實實的皮肉被衣服緊崩著。

  「是你呀。」根滿丟了鋤頭,趕忙檢查一下自己的裝束。糟糕,剛才一路窮追,衣衫掛破了幾處,筆帽也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你是做上門生意來?」他明知故問。

  對方沒答腔,進退兩難。

  「你……一個人?」還是明知故問。

  翠娥低著頭,「根滿,你讓我過去吧。」

  「當然當然,」他笑著讓開路,「不過,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翠娥還是不看他,「有話你快講。」

  「我……」他搓手搓了好半天手,突然看到地上的狗,「我把這條狗送給你,你看看,這狗起碼有七八斤,煮得一大鍋,狗皮還賣得錢。」說著就要把血淋淋的一堆,往對方的擔子上塞。

  「不要不要,我不要!」女裁縫嚇得連連後退。

  「那……那我幫你來擔一截吧。」根滿不由分說,上前搶過縫紉機擔子,上肩就開跑。翠娥急得直跺腳,想逃跑,又捨不得縫紉機,只好跟著追。「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但她哪裡追得上。根滿像騰空起飛,作起了神行法,足足跑了兩里多路,才在一棵大樟樹下,穩穩噹噹放下擔子。

  「謝謝你……」翠娥又氣又羞,口裡還只能這樣說。

  「這算什麼?以後只要你有事要幫忙,喊一聲就是。」

  「我不要人幫忙,不要。」

  「總有求人的時候吧?」根滿突然一拍腿:「哦,對了,你那個花木箱子,還想不想要呵?」

  「箱子?」

  花木箱子是翠娥的最愛,備用的嫁妝,被紅衛兵抄走了,現在收在公社倉庫里,曾被根滿一眼認出。「箱子當然想要啊!」翠娥口氣軟下來,「根滿哥,你們還給我吧。那算什麼四舊呢?上面就描了幾朵花。我問過路幹部,他也說不算。你們收了它又有什麼用呢?要是說不能有花,我拿回去用漆塗了它就是呵……」

  「沒問題!」根滿一拍胸脯,「塗也不要塗,過兩天我把它送到你屋裡去。你還想要花床,花柜子,只管開口。我也送過來。」

  「不要不要,我只要我的箱子。」

  「那我就送箱子。」根滿見翠娥擔起縫紉機要走,又急起來,「喂,還沒說完呢,你慢點走。」

  「還有麼事?」

  「我給你箱子,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好不?」

  翠娥的臉一下紅了:「哪樣的要求?」

  「你要先答應我,我就說。」

  「你不說,我何事答應?」

  「你要答應!」

  「那我走了。」

  翠娥要走,急得根滿一把扯住擔子:「你……你……你給我做老婆!做老婆羅!」

  「你放屁!」翠娥的臉更紅了。

  根滿心如火燒,情潮大發,真有點忍耐不住。他盯住翠娥豐滿的胸脯,氣喘吁吁地撲上前去,一把箍住她的腰。「文化大革命都勝利了,你還不答應我?你也不看看,這青龍峒最忠於毛主席的是誰?你根滿哥!這青龍峒階級鬥爭最勇敢的是誰?還是你根滿哥!城裡那些紅衛兵最看得起的是誰……」

  「救命啦——」

  翠娥是個強勞動力,平時挑百多斤的擔子毫不在乎。她一回肘,捅得根滿眼冒金星。又飛起一腳,把瘦弱的求愛者踢倒在地。然後腳一跺,擔子也不要,朝路上沒命地跑去。

  「根滿,你這是幹什麼?」不知什麼時候,路大為出現在身後,看著翠娥遠去的背影。

  「下手好狠呵。這樣一個惡豬婆,哪個男人還敢要?」根滿捂著肚子呻吟,搖搖頭,像從夢中醒來。

  「我到處找你,你原來在這裡幹這號事?」大為看了看縫紉機,還有落在地上的女人髮夾,氣不打一處來。「你簡直——無恥!你說說,你還像個造反派戰士嗎?才造了幾天反?就被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打中了?不光要前呼後擁,還想要三宮六院呵?難怪好多人都說你這個人底子差,當不得大用。」

  根滿自知做了錯事,不吭聲不透氣,只是盯著地上一塊石頭,好像那塊石頭很值得研究。

  「去,趕快向她賠禮道歉!」大為指著遠處的翠娥——她哭哭泣泣在那裡等著來擔縫紉機。

  根滿還是像個死人。

  「你去不去?」

  根滿橫了戰友一眼,氣沖沖揚長而去。

  「好,你不去?」大學生一氣之下也動了粗,上前一把揪住對手,拖著他就走。根滿不服氣,衝著大為的手就咬。兩人很快扭打成一團。你一拳我一腳,你揪衣領我揪頭髮,轉眼間已打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根滿的嘴角出血了。大為的眼鏡也不翼而飛。直到井邊兩個洗衣的婦女尖聲大叫,直到更多的人趕來勸解,他們才氣呼呼地收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