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妹的故事
2024-10-04 10:08:03
作者: 韓少功
爹媽打我你莫來,
打死打活我來挨。
打不死我有命在,
頭髮打散梳攏來。
——錄自青龍峒山歌
竹妹二十出頭,有了高挺的胸脯和豐滿的大腿,有了後生們經常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些曲線,眼裡也有了一種撩人的明亮。幾年來,向她求親的人幾乎踏溶了她家門檻,但幾乎無一成功。山里人也經常議論她,對那些公認不合格的求親者,一齊表示怒斥和嘲笑,像在執行一種共同的權利,捍衛一件共有的寶貝。她呢,倒沒有熱心人那麼激動,只是溫和地一次次回絕。
她在等待一個理想的採花者,等待一個夢——只是自己對這個夢也說不清楚。
她終於等到了路大為。這個大學生參加社教了,而且來到青龍峒了,一直走到竹妹面前了。他當時護送一個社員來衛生院,頭髮亂蓬蓬的,不光是身上,連臉上和棉帽上都有干泥塊——這可能是挑塘泥的結果。竹妹幾乎忍不住捂嘴大笑:嗬,哪裡拱出個這樣的泥巴坨?
大學生一次次來到衛生院,但都不是來看病,是送社員來看病。他掏出錢給病人交醫藥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幾乎每次來都是這樣。有次,他還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蓋在一個病重的老貧農身上,然後雙手插在褲兜里,在走廊里來回走動取暖,直到這個老貧農的手術做完。
細心的竹妹後來發現,他以後就再沒有穿棉衣。單單的藍布學生裝里,身子似乎在輕輕顫抖。
有一次竹妹終於開口:「你身上的衣太少了吧?」
「我的體質好。」
「你到我的房裡去烤烤火吧。」
「我最討厭烤火。」
他輕輕吹起口哨,在走道里望著牆上一張宣傳畫,等候又一個社員看完病,在藥房裡抓好藥。
就在那次見面後不久,大學生又來衛生院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挎包里有一件新毛衣。「這是哪個的衣?怎麼放在這裡?」他大喊大叫起來。
竹妹暗暗跺腳。喊什麼?你瘋呵?你傻呵?怎麼不細心看看?衣下壓著一張字條呀。可讀書人還是粗心,叫到各個病房去了,叫到藥房和院長那裡去了。事情當然引起了小小的騷動。院長和幾個醫師拿著毛衣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沒有落款的字條,都會心地一笑。有人朝竹妹擠眉弄眼笑起來。哎呀呀,真是羞死人了。竹妹恨不得天馬上垮下來,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螞蟻,鑽到地縫裡去。
路大為可沒注意到這些,搔搔頭,大步走過來:「是你送給我的呀?」
還這樣高聲呢,瘋子!竹妹覺得自己的耳朵滾燙。
對方又搔搔頭,再次看看衣:「織得這麼好看,太謝謝你了。不過你為什麼要送給我?」「你……不冷嗎?」
「我真的不冷。」
「你看看人家,都穿上棉衣了。」
「但我有熱情,有熱情,你懂不懂?」
儘管說不冷,但有熱情的人還是收下了禮物,臨走時還向竹妹敬禮與握手。他的手確實很暖和,餘溫久久地留在竹妹的手裡。夜晚,她摸著自己的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多好呵,他接受了,與她握手了,看他有幾多高興呀……她歡樂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過,姑娘總是懷疑和挑剔自己所得的成果。他是個大學生,看得起鄉下人嗎?他只是偶爾在這裡停腳的飛鳥,能在這裡停留多久?而且,看他當時的樣子,高興雖然高興,但也太大方了,太公事公辦了,根本一點也不那個,一點也不像是……竹妹流淚了,緊緊地摟著被窩,直到胸脯壓得隱隱作痛為止。
每次鄉郵員經過衛生院,她都不自覺地要去翻翻郵袋,看有沒有路大為的信,看信封上的筆跡,像不像女人寫的,看一種女人的筆跡,是否同上次某信封上的一樣。有一次,她恨恨地問:「路大為,你女朋友來信了吧?」
「什么女朋友?」對方不明白。
「你的對象呀。」
「什麼對象?」對方還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呀。唉呀,就是那個人,那個以後要給你做鞋子,做飯菜,還要給你生孩子的……唉呀,我怎麼說得出口?」
大學生明白了,臉紅了。「你胡說八道什麼!」
其實,竹妹自己也臉紅了,甚至比對方紅得更厲害,慌慌地奪路而逃,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這以後一連幾次,她都不敢走近大為,更不敢對大為說話,直到有一次大為來幫她砍削矯正肢骨的木板,她才心慌意亂地找到話題:「你……喜歡我們這裡嗎?」
「喜歡呵。」
「喜歡這裡的哪樣呢?」
「什麼都喜歡。我小時候就有個願望,以後要不是住在大海邊,就一定要住在大山里。」「我也喜歡山。山裡的優點最多呢,海邊上哪裡有我們這樣好?」她誇耀起來,「你現在來的時候不好,要是春天,映山紅一開,最好看了!還有老蟲花、扣子花、蝴蝶花……到秋天呢,滿山的毛栗子、板栗子,獼猴桃,八月瓜,野芭蕉,吃都吃不完,你要好多有好多……」她試探著說:「只怕你說好是口頭上的,等社教一結束,打起背包一走,你看也不得朝這方看了。」
「不,畢業以後,我還想申請分配到這邊來工作。」
「真的呀?」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不信。」姑娘撇撇嘴,「要是我,就不會你這樣蠢。山里再好,也沒城裡好。在城裡住的是洋房子,走的是大馬路,天天晚上可以看電影,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哪一點不比鄉下強?」
「你怎麼這樣說?聽說你還是個新黨員,思想不怎麼樣呵。」
竹妹伸伸舌頭,心裡在暗笑。
「你還笑?」對方居然看出了她的笑,「要是大家都像你,山區還要不要建設?城鄉差別哪一天才能消除?不是我說你,同志,你腦子裡已經有毛病啦。什麼病?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
竹妹噘著嘴,一個不服氣的樣子,心裡卻甜蜜蜜的。罵吧,使勁罵吧,她竹妹就希望聽到這種叫人開心的罵,叫人放心的罵。尤其聽到來自他的罵,在這個問題上的罵,天天聽到才好呢。他罵得越凶越好——要是他把竹妹當普普通通的人,不聞不問,或者還講什麼方法呀,態度呀,那才不好呢,頂頂不好呢。
金桂和銀桂滿山開放的時候,他走了。但竹妹記得他的話,他還會到這裡來的。
前不久,他真的來了,據說戴著紅袖章來發動文化大革命。那天聽人家這樣說的時候,竹妹給病人打針的手都在發抖,回家煮飯時又把茶油當醬油倒進鍋。她不知道他變了好多沒有,不知他會在什麼時候來看她。她希望他白天來,因為晚上路上不安全,可能碰到毒蛇、野豬甚至豹子。她希望他上午來,因為中午和下午的陽光太毒,可能會使行路人中暑。她還希望他戴上斗笠或草帽,因為這一段松毛蟲發得多,經常掉到行人的頭上……她把每個危險的細節都想得翻來覆去,直到世界在她的想像中完全是荊天棘地,來客的每一步似乎都有生命危險。
他終於還是來了,當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家門口,她的心像只兔子要躥出口來,全身一陣陣抖,一陣陣緊,緊得作痛,以至他叫她時,她根本不能回答。不是不想答,確實是答不了,攢了好大的勁也沒發出聲。
「你怎麼搞的,病了嗎?」眼鏡片後透出驚慌。
她已經要暈過去了。
「你是不是……太累?」
她已經暈過去了。
幸好對方扶住了她,讓她坐下,喝了口水,恢復了神智。好,現在沒事了,她重新活了過來。這一天真是她愉快的節日。她覺得天更高,地更廣,她的大學生更英武了,也更有學問了。他講了好多關於文化大革命的事,動員竹妹也參加運動。竹妹哪會不答應呢?要她帶頭破「四舊」嗎?行!要她宣傳《十六條》嗎?行!要她寫大字報揭階級鬥爭的蓋子嗎?也行!只要是大為要她做的,是跟他去做的,什麼都行!
竹妹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對媽媽也特別親熱,好幾天引起媽媽懷疑的目光。
可是,誰料想得到呢?現在,現在……竹妹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今天聽說公社裡出事了,心急火燎跑到公社,發現這裡一片亂糟糟的景象。黨委會的牌子給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卻在這裡大吃大喝。更重要的是,她給老丁處理傷口時,竟然聽說這是造反派打傷的。這就是文化大革命?
不料大學生這樣回答她:「是的。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
這些話比劈頂炸雷還可怕。
「你……你不是造反派吧?」
對方點點頭:「我是。是我主持的批鬥會。」
「你沒有。你亂說!亂說!」她幾乎喊了起來。
「你這是怎麼回事?嗯?丁德勝是走資派呀,你沒有去看看那些大字報揭發出來的罪行?」
什麼是走資派?竹妹怎麼相信老丁是走資派?不,如果別人還可能不了解丁社長,但竹妹是最有發言權的。老丁有胃潰瘍,這點她最清楚。老丁吃飯只能喝稀的,或者吃麵食,胃痛起來汗珠直滾,但一年到頭很少休息,一雙解放鞋一個斗笠,總是往隊上跑。年紀過五十了,幹什麼都沖在前面,學什麼都興致勃勃,尤其喜歡同中學的理科老師,農技員、司機、獸醫、老農交朋友,同他們一起啄磨農事。身上那件舊棉襖穿了十三年,惟一一件灰色咔嘰布新衣,要進縣城開會才穿上一回……這樣一個人都成了罪人,這天下還有沒有天理?
她不懂什麼「經濟掛帥」什麼「物質刺激」,她只知道哭,絕望和恐怖地哭。「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竹妹,你要冷靜,你要看運動的主流……」
「我就是不冷靜,就是不看主流!」
「你要看看全國的大形勢。」
「我就是不看大形勢!」
她甩下路大為,朝暗夜裡跑去。
這就是根滿在夜裡看到的一幕。當時他聽到竹妹的聲音,大氣都不敢出,全身有些僵硬。直到路大為後來發現他,他還神情恍惚地聽而不聞。
「劉根滿,你聾了?你在這裡搞什麼?」
根滿像從夢中醒來:「我……我……屙尿。」
「你們隊的那個竹妹,中毒太深了。真是想不到。」
「不,」根滿插斷對方,「她是個好人!」
「好人?哼,中國人如果都這樣好,修正主義早復辟了。」
「她真是個好人,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一千倍!」
小路推推眼鏡,似乎看出根滿有些異樣,儘量表現出耐心:「你們不能因為是同隊,又同姓,就講什麼私人交情。更不要因為受過什麼恩惠,你就……」
他還想擺出更多的理由,不料有人叫他去接電話,他只好打住話頭,若有所思地走了。
根滿朝他啐了一口,回頭尋找竹妹,只見竹妹遠去的方向,有一星光亮,大概是一隻松明火把,在上下飄忽。他不自主地緊追上去,跳過一條條水圳,繞過一坵坵田,一不小心失腳踩在水溝里,跌了一跤。他眼睜睜地盯著那一點火光過了青龍溪橋,最終融進衛生院的幾點燈光中。他此時真願意自己是條狗,那麼他就可以追上去,跟上去,久久地伴隨在一個女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