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繩子衣

2024-10-04 10:08:00 作者: 韓少功

  回聲在山谷中飄。它是自由的,但它是障礙的表現。它是人的聲音,又不是人的聲音;是山的聲音,又不是山的聲音。

  ——摘自路大為1968年日記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派發動猛烈進攻!」

  「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口號聲把各個屋場的狗都引得汪汪叫,一張張臉也從門口探出來張望。麼事呀?不過節不過年,怎麼這樣熱鬧?大路上的一行人,打著「孫大聖」或者「紅遍天」的紅旗子,搖著毛主席語錄紅本本,是到哪裡去?他們是要到公社去斗幹部?老天,吃了豹子膽呵?老蔣還沒回來,他們就造共產黨的反了?……

  根滿穿著一雙破皮鞋,穿著一條舊呢褲,手裡抄一把狗公刺,自然走在這一群人當中。今天要去查封公社機關,所以他手裡還有一疊蓋有「孫大聖」印章的封條。看到路邊一雙雙鄉親們好奇的眼睛,他昂首挺胸,舉目四顧,很體面的樣子。他覺得旗手應該把旗幟舞起來,忍不住擠到隊伍最前頭去指教,苦于田埂路太窄,一下把好幾個戰友都擠下了田。隊形亂了,泥水濺起來了,王漆匠不免憤憤地大叫:「滿伢子,你搞什麼鬼?」

  「不要吵,不要吵,注意組織紀律。」路大為過來整頓秩序,又交代根滿,「你喊口號就好好地喊,不要亂來。」

  「我喊什麼了?」

  「什麼孟中和是個臭鱉,哪有這麼喊的?也太不文明了。」

  根滿眨眨眼,算是不置可否。

  順著傍山的大路往壟下邊走,過了一個石堰,再轉過一個坳口,就可以看到公社了。幾條壟在那裡匯合,形成山中間一大塊平坦當陽的土地,山里人把這叫作「坪」。青龍坪早先還有條小街,有鐵鋪、米鋪、酒店、甜酒鋪、裁縫鋪、南貨攤、百貨販子、藥鋪,逢墟趕集,熱熱鬧鬧。五十年代後期,像很多地方一樣,一棟供銷社的大磚樓冒出來,像一個巨人,張開大口,吞吐一切商貨,不可阻擋地使小街冷落了,消失了,只留下一些保留櫃堂式樣的普通居民屋。前幾年,衛生院、糧食倉庫、公社機關、中學、獸醫站又出現在這一帶,青龍坪有了新的熱鬧。公社立了根樹幹,安裝了幾個高音喇叭。那聽不太懂的北京腔和樂曲,蓋過了青龍溪的流水聲。如果順著公路和青龍溪再往下走,走四五里路就要出山了。山外是黃土丘陵區,山口離洞庭湖估摸只有百把里。三國時期魯肅訓練的水軍,南宋時期楊麼的起義部隊,在那一帶留下了很多斷矢殘戟和種種傳說。

  隊伍已經接近公社那兩棟青磚平房。越是接近,根滿的心不知為何越跳得厲害,腳杆子也有點發軟。他以前到公社去,大多是去挨批評受處分,那青磚房對他來說實在有點寒氣襲人。還有那條足有二十來斤的大黃狗,看一眼也令人心驚肉跳,誰知它這次會不會又來那麼一下?……不自覺地,他抹抹鼻子,放慢腳步,悄悄往人們後面縮。

  公社大門前,有人影晃動。公社秘書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歡迎!熱烈歡迎!歡迎大家來促進我們的工作!」

  他找路大為握手,路大為根本沒理睬,走過去了。

  秘書又把手向根滿伸來。根滿根本沒想到那是要來握手,不習慣這種方式。他的目光向旁邊轉移,最終落到地上,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嗬呀,這是什麼呀?是螞蟻呵。螞蟻打架打得真好看呀——其實那裡什麼也沒有。

  但他的手還是被秘書握住了。「這不是劉根滿同志嗎?到屋裡去坐,去喝茶。」

  根滿受寵若驚,連忙用勁握了好幾下。

  「根滿同志,去屋裡坐吧。裡面還有西瓜,大家隨便吃。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

  「哦哦,不,我不是……」

  「莫客氣,你們來向公社提意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堅決支持!我們也受了修正主義的壓迫,也要革命,也要造反。我們是同一條戰線的戰友嘛。」

  「不不,我是到供銷社……買鹽的。」

  買鹽的還是被秘書拖向大門口。這時,根滿一眼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的孟中和與丁德勝,看見丁德勝鐵青的臉,還有他們身後那條高高挺立大聲狂吠的狗,腦門上照例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從秘書那裡抽回來,顧不得對方的客氣和盛情,也顧不得旁邊人的奇怪,丟了狗公刺和封條,扭頭就躥。

  「根滿,你到哪裡去?」好像是周胖子在喊他。

  「我,我……我的糧票,我的兩斤糧票丟到哪裡了?」他煞有介事地一邊摸口袋,一邊在路上尋找,忽匆匆而去。

  後面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反正他一口氣跑回隊,一躲就是好幾天。玉堂老倌見他挑水,忍不住問:「滿伢子,你何事回來了?公社裡搞得個麼樣了?」

  他低著頭,好像自己根本沒聽見。

  到第四天,他酒癮發作,摸著布貼布的空口袋,拿一隻塑料涼鞋,到大隊代銷點去換酒吃。代銷點裡有打醬油的、買鹽的、買紅糖的、買電池的,熙熙攘攘。好多人在議論公社裡發生的大事:

  「聽說青龍坪翻了天,老孟和老丁都挨了鬥爭,掛了牌子。」

  「聽說丁社長那天剁了半斤肉,吃飽了專等造反派來斗。哪曉得造反派罰他一跪就半天,半斤肉哪扛得住?」

  「哎呀,這樣毒辣,將來就不怕報應麼?」

  「都是些暴腦殼,想發不義之財。三伢子,你莫跟著去鬧!」

  「依我看,丁社長學過功夫的,扛得住。孟書記一身泡肉,那就難說了。」

  「把幹部都鬥了,下回哪個來檢查生產?」

  「以後打結婚證去找哪個?」

  「沒地方打結婚證了,以後男的女的隨便打伙呵?」

  ……

  根滿也覺得打結婚證是一個難題,怕眾人因此怪罪自己,便縮在一個角落裡喝酒,悶悶地喝酒。突然,聽見代銷點門外有周胖子的聲音,探頭一看,正是他,推著一部腳踏車。他身後還有兩個騎車的後生。

  周胖子一眼看見了他:「根滿伢子,你原來在這裡?真是沒有味,點了把火又自己抽柴禾,搞了半天是個陽雀子膽。」

  「我……是腰子痛。」

  「屁股也痛,腦殼也痛,是不?」

  「嘿嘿……你喝酒?」根滿想緩和一下。

  「不要不要。」

  「你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抓走資派!孟中和這個傢伙跑了。」

  「跑了?」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全國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他跑到九州外國也要把他揪回來!」

  「公社裡……到底如何了?」

  「還有如何?都聽我們調派!每餐要開十幾桌,兩個人打豆腐都打不贏。革命群眾都起來了,形勢是越來越好。」

  「真的呀?」

  聽對方介紹,根滿這才略知一點時局。他當時真不該逃跑,錯過了天大的美事。其實那天一點危險都沒有,走資派說斗就鬥了,辦公室說封就封了,造反派心想事成戰無不勝。縣城的造反派打來電話祝賀。鄰近兩個公社的造反派還前來助威。各路英雄會師,情深誼厚,肝膽相照,於是不僅吃掉了一鍋麵,還殺了一頭豬,調來幾擔谷和黃豆,還找來幾個廚子,只差沒有大秤分金銀了。這今後的好日子到哪裡去找?

  「你騙老子?」根滿試探著說。 「騙?好好好,就算是騙你。」周胖子事情多,丟掉一個菸頭,帶著手下人匆匆告辭,繼續去抓走資派。他們一定要找到孟中和帶走的鑰匙和印章。

  根滿心裡七上八下,不是個滋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好歹也是個造反派頭頭,居然沒有吃到肉和豆腐,實在不公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耳光。

  這一天,他趕到公社時已近黃昏。兩排青磚房前,大字報和標語貼得到處都是,地上還飄著一些碎紙片。「孫大聖」一類的旗子,插成一排,嘩啦啦飄揚,好不威風。一張張辦公室的門確實被封掉了。幾個幹部愁眉苦臉地抽椅子坐在門口,沒地方可去。有些路過這裡的社員,擔著籮筐,或推著土車,三三兩兩進院門看熱鬧,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幾個幹部一看到根滿,像看了什麼救星,立即擁了上來。

  「劉同志,你讓我們等得好苦哇。」

  「你看看,你們把辦公室封了,我的繩子衣和解放鞋都在裡面哩。」

  「我還有一個洋瓷缸也在裡面,現在都沒法喝水。」

  「劉同志,我們晚上總要有個地方睡覺吧?再說現在抗旱正緊張,一下要調資金,一下要調物資,我們總得有個辦公的地方呵。」

  七嘴八舌像蛤蟆鬧塘,根滿什麼也沒聽清。他開始有點緊張,更有些不解,不知幹部們說的這些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不知他們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不是應該對丁某某孟某某說的話麼?不過,聽著聽著,他發現世道真是變了,一搞文化大革命,他好像不再是劉根滿了,已經成為丁德勝和孟中和了,就是可以聽取匯報和發出指示的人了,是幹部們也要一齊來笑臉討好的人了。在閃電般的那一剎那,他突然明白了:革命!

  對,媽媽的,這就是革命!大快人心的革命!一把封條封了這些辦公室,聲威赫赫法力無邊,張三李四都不敢來擅自啟封。

  他臉上放光,大吐一口長氣,響亮地咳了兩聲,把手背到身後:「這個問題嘛……當然,我們可以研究研究。」他回憶著孟書記平時的姿態和口氣,「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我們就是青龍峒公社的呀,你怎麼不認識了?」秘書笑臉相迎,遞上一根紙菸,「革命造反派的覺悟是最高的,是最講政策的。你想想呵,公社總要辦公呀,總要抓革命促生產呀。你們是不是不要占那麼多房間?兩間就差不多了吧?」

  「那怎麼行?」根滿閉著眼睛搖搖頭,「六間!」

  「兩間算了吧?」

  「六間!」「六」字又拖得很長。

  「三間怎麼樣?」

  「六間!」

  「三間吧?」

  「好吧,五間。再少不得了。嗯?」

  「那……桌子,給你們六張行了吧?」

  「六張怎麼辦公?起碼八張。」他又閉上眼。

  「六張吧?」

  「八張!」

  ……

  這樣討價還價好半天,直到最後,根滿研究了很久,「政策」和「原則」了很久,算是給一個大面子,同意讓出幾間房子和幾張桌子。幹部們咕咕噥噥不滿,但也沒得辦法。

  回到公社的周光得知根滿擅自決定,私啟封條,不免大為光火地前來惡吵。周光還不知道,根滿不僅喪權辱國,還私判了幾樁大案。其實他是不想判的,是人們見周光和路大為不在,逼著他判的。他只好代表臨時權力機構,把一對來公社鬧離婚的男女罵了個狗血淋頭,要女方踢了男方三腳,算是對男方打老婆的懲罰,然後把他們轟了回去。他還代表臨時權力機構,同意傅家坡那個生產隊到供銷社賒購一千斤石灰,說要是將來沒錢還,就把帳掛在公社名下,讓孟中和掏工資還。

  如此等等。

  當領導真是很忙呵,很累呵,很煩心呵。他當時摘了把狗公刺放在桌上,說哪個再來告狀,先抽他一頓再說話。

  好在那一刻沒人來要求擊鼓升堂。

  路大為從縣城趕回來,見他與周胖子惡吵,好容易把他們勸說開來,然後召集一個造反派領導聯席會議。大學生介紹了外地的革命形勢,強調造反派必須繼續揭批走資派,指出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奪權難,掌權更難,還講到一九一七年俄國兩個政權並存的情況……根滿對那些沒興趣,只是繼續對周胖子發悶氣,把兩隻蚊子當周胖子狠拍,最後在會議室里打了一陣瞌睡。

  散會後,他進了自己的新居——孟書記的房子。裡面有帶鏡子的黑漆大櫃,有辦公桌,洗臉架,幾張報紙,還有亮得刺眼的電燈。根滿覺得這地方太新鮮了,太有味道了,太讓人愜意了。他在房裡轉了幾圈,想到今後有那麼多公務需要處理,整天出頭露面的,得稍微講究一點才行。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份文件來看,儘量做出思索問題的樣子,但認不了幾個字,看下去實在有些疲倦。他拿起電話機搖了搖,但不知要打到哪裡,也覺得沒有什麼好講,便只問了問話務員現在是什麼時候。背著手走了幾趟八字路,他還覺得不盡興,在抽屜里找到一隻破筆帽,插在上衣口袋裡,覺得還像那麼回事。他又照了照鏡子,發現頭髮亂糟糟,很不美觀,便用水抹了抹,直到頭上油光水亮。「哦,原來幹部的頭髮都是用水抹光的。」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大秘密。

  忙碌了一陣,他看看鏡子,滿意了。如果說還缺點什麼的話,就是缺一件紅色羊毛衣,就是農民們說的「紅繩子衣」。他記得,好些幹部都有那麼一件,穿在外衣下面,露一塊耀眼的紅色。

  他踱出房門去散步,望著青龍坪一片如水的月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了翠娥。

  那婆娘這幾天會不會來公社?

  「翠娥……」他想著。

  突然,他聽到一個人說話聲,胸口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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