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牛鬼蛇神翻天
2024-10-04 10:07:57
作者: 韓少功
八月二十日,我國外交部嚴正照會英國駐華代辦處,要求港英當局撤銷對香港三家左派報刊的停刊令,釋放所有被捕的革命記者。二十二日,外交系統造反組織一萬多人集會英國駐華代辦處,一舉焚毀帝國主義的房屋和汽車,狠狠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一些英國紅衛兵也參加了這次革命行動。他們在英國女王畫象上憤怒踩踏以表示抗議……
——引自《清華井岡山》1967年8月23日消息
提起丁德勝,小路其實有點心情複雜。前些年在這個公社參加社教時,工作隊派他跟老丁跑過一段,兩人經常鑽一個被窩筒,共一盆洗腳水。他學會打算盤,還是老丁教的。老丁瞌睡少,精力充沛,經常雞沒叫就起床下田去了,但從不喊醒睡在腳頭的小路,這使小路非常感動。老丁長工出身,種田是行家裡手,到某個隊不要半個月,就能把全隊的主要勞力和幾百坵田叫得出名字,講得出各自的特點,子丑寅卯一大堆,也使小路佩服。當時他還寫過讚頌老丁的詩,不信,現在找他的日記還查得到。
年輕人的記憶力總是很好。
記得那一年,公社計劃修東方紅水庫,解決幾個大隊缺水的問題,不過算盤一扒,各方資金湊起來,還差一大截。老丁在幹部會上提出,晚禾收完後組織幾批勞力到岳州、長沙去尋副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抓得到三萬元就是勝利。抓不到,過年公社幹部會餐不吃肉。當時孟中和憂心忡忡:「不太好吧,這樣搞,將來上面一個什麼帽子戴下來……」老丁兩手一攤:「不搞怎麼辦?沒得米,想吃飯?不打土豪,想分田地?你我一不貪污,二不挪用,三不把錢送蔣介石,要砍腦殼我丁鬍子去就是。」
當時小路覺得這些話有道理,有豪氣,不過按現在的標準審查起來,那不是明目張胆地鼓吹「利潤掛帥」嗎?不就是搞資本主義嗎?不想則已,一想就問題更多了。還記得有一次,小路在隊上刷了很多語錄牌和石灰大標語,組織青年們排演文藝宣傳節目,結果受到上級有關部門表揚,獎了個「突出政治好」的大獎狀。他拿著獎狀興沖沖地去向老丁匯報,不料老丁冷冷地把鏡框看了一眼,用手指了指:「它結谷不?煮得不?吃得不?」
小路當時哭笑不得。
社長尤其對勞動力在白天排演文藝節目尤為不滿:「唱戲唱得出糧棉油?十七八歲的妹子,不去撿棉花,臉上揩兩塊紅,上台扭來扭去,汗滴滴的,不怕醜死人?」
說完揚長而去。
看看,這是反對突出政治的典型事例呀,這是對社會主義文藝革命的惡意貶低和猖狂進攻呀。眼裡只有幾粒谷,幾株棉花,算什麼共產黨?加上紅衛兵這一段的調查,查出了老丁曾經主張包工定額的事,曾經反對並組合隊的事,還有解放前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兵的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事情似乎很清楚:他個人品質上看來比較乾淨,但這只是更有欺騙性,更有偽裝性,對革命事業危害更大——路大為經常這樣思索,探尋一些深奧的真理。
幾天前,老丁在公社供銷社的門口碰到他,黑臉上舒展幾條皺紋,算是笑。「下來幾天了吧?城裡熱鬧呵?」
「當然……」小路有點冷淡。
「得空到山峒里走走,觀觀景致,看看熟人,練一練腳力,那還是要得的。難得的稀客哪。」他一眼看見了對方的紅袖章,突然壓低聲音,「我看你還是個好伢子,眼睛要看清楚點,做事多運神,不要亂來哇……」
小路淡淡一笑,「謝謝你的忠告,我會懂得要如何做的。只是,運動對你對我都是一場考驗,我希望你不要成為絆腳石。」
「絆腳石?」
「青龍峒的蓋子還沒有揭開,你應該是知道的。」
對方笑了,「你們學生娃娃,懂得什麼喲。」
大學生對老人的自信感到不快。「當然,你比我們懂。你懂得阻止紅衛兵下鄉進村。我還記得,你懂得不擇手段抓錢,攻擊突出政治,主張包工定額。要不是參加文化大革命,我確實不懂得這些。」
氣氛變得緊張了。
「還有麼?」
「當然還有。」
「你亂彈琴!」
「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麼怕?」老丁沉下臉色,「你是個大學生,說話怎麼這樣沒橋沒路呢?你吃過多少鹽?走過多少橋?你不會說我是三反分子吧?告訴你,我早就是三反分子了,第一反帝國主義,第二反封建主義,第三反官僚資本主義。我倒是怕你栽跟頭呵,小路伢子。農村的事很複雜,你不懂,快點回學堂里去算了。」
「運動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
「你不回去?要我派民兵把你們趕回去?」
「這就是你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對紅衛兵的態度?」
爭吵引來了一些過路的群眾,引來了人們的七嘴八舌,但很快又被老丁喝散。到最後,社長吁了口氣,手抹了一把臉:「小路,你硬要斗那就斗吧,不過你斗我丁鬍子不贏的,我早算個八字給你聽。」
小路氣憤地甩手沖走了。
不過,小路真要想鬥倒丁德勝還不那麼容易。他們勒令對方限期交出檢討書,但老丁那裡根本沒有回音。他們要查抄對方的辦公室,但辦公室里除了幾張報紙,空空如也,主人從不在那裡辦公,成天在山裡面轉。那天紅衛兵小分隊剛剛在供銷社門前貼出幾幅大標語,就差點被一些過路社員痛打。結果,標語被撕了,漿糊缽子被打破了,學生們的喉嚨喊嘶了,真是秀才碰上了兵,有理講不清。老丁聽說鬧事,倒是及時趕到現場,要社員們把紅衛兵放了,把撕下的標語重新糊上牆,事後還指著標語說:「你們字都寫錯了。打倒丁得勝,『得』字要改成『德』字吧?」
這不是有意嘲笑嗎?
小分隊回到紅衛兵接待站,坐在地鋪上愁眉苦臉,下一步不知從何著手。在城裡,他們是有很多辦法的。要使標語引人注目嗎?搞點新花樣就是。你來橫的,我就來豎的。你用墨汁寫,我就用紅墨水寫。你的字寫得好,我就給標語加框邊,加圖案,夾進各種花體字,反正要形式上自成一格,當然能引人注目以少勝多。群眾情緒調動不起來嗎?那也不要緊。路大為最善於用兩個化名去寫觀點對立的大字報,一人唱兩個角色,人為製造出辯論假相,一下就把火燒起來了。他們在廣場搶廣播,進省委大院揪斗書記,砸爛學院裡的「偽文革委員會」,從來得心應手。可是一到鄉下怎麼就像龍困沙灘呢?這貧下中農們怎麼一點也不像是革命先鋒,倒像是反革命的還鄉團和維持會呢?
現在,魚湯已經喝乾最後一滴,三個人重新開始研究。小路總算說清了不可以相取人的科學道理,也總算說服了兩位農民領袖,下一步把鬥爭矛頭指向丁德勝,至少不能把丁德勝輕易放過。周胖子噴了口煙,感覺到一些睏倦。「算了算了,我們見鑼就打,見肉就吃,見當權派打倒了再說。矛頭向上,大方向就沒有錯。」
路大為還是有點猶豫,「打擊面這樣寬,會不會有策略上的錯誤?群眾的思想跟不跟得上?對幹部隊伍的分化是否有利?」
「你真是太書生氣了。」周胖子用火柴棍戳著牙齒,滿不在乎地笑了,「在我們農村搞事,哪來那樣多的策略?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說話砍截一點,喉嚨扯大一點,做起事來蠻一點,還怕人家不服?」
「光蠻恐怕不行吧?要群眾跟你走,就得擺清事實,講明道理。」
「道理?道理有什麼用?一張嘴巴兩張皮,順講倒講都由你。辯證法,就是要變戲法麼……」
「不,不能這樣理解。你說得太庸俗了。」
周胖子拍拍路大為的肩:「莫當真,這是開玩笑。你放心吧,我們這裡群眾的覺悟高得很,對丁德勝、孟中和早就有不滿情緒。只要有人帶頭,真正的貧下中農就都會站出來講話,哪個也壓不住。根滿,你講是不?」
根滿剛才已經走神,想到自己的南瓜去了,聽周胖子這一問像從夢中醒過來,隨口答道:「是的,是的。」
「只要把杆子一立起來,動員個千兒八百的社員來參加,那也沒問題,是吧?」
「嗯,嗯啦。」根滿又點了點頭。
議到了這一步,算是有了個初步協議,客人們便告辭。周胖子要去看鄰隊的一個姨父,說順便到那個村再去串聯一下同志。路眼鏡要到公社完小與中學,再去發動一下老師和同學們,然後回紅衛兵接待站。
根滿送走客人,回頭倒在床上,看著屋樑上那隻上上下下的織網蜘蛛,回味著今天的一切,覺得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媽媽的,孟中和倒霉的時辰終於來了麼?當權派說打倒就可以統統打倒了麼?真要那樣,真是太好了。姓孟的,你等著吧,我要你看看,我劉根滿也是一條漢子,不是你想屙就屙想啐就啐的一把尿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他開始細想起來:抓住姓孟的以後如何辦?對,首先煽他兩耳光,笑臉人也要打。然後命令他跪下來,最好是跪在有碎石頭子的地上,對,公社一側就有那樣一塊釘板。當年你們用竹條子抽過我,老子今天也要用竹條子抽他。不,竹條子還不行,得找一把狗公刺,那打起來才真正是個痛。
根滿渾身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經感到了那種痛。他到屋後尋了一把狗公刺,用草繩子捆好,試著舞了舞,設想如何打,打孟中和的哪個地方,還設想出當孟中和求饒時,自己該如何還腔應對。對了,就這樣說:「你罵老子不是人肏的,你自己才是豬肏的呢。你是個大雜種,是豬和老蟲配的種,又蠢又惡……」那麼孟中和會如何回答呢?大概會哭著喊爹爹吧?會喊祖爹爹吧?「呸,哪個是你爹?你這號人,把祖宗的臉都丟盡了,給我當孝子賢孫我都死得不安心……」他一步步設想下去,僅僅遺憾的是,不能找一條狗去咬破孟中和的褲子。
前景使他渾身是勁,情緒是從未有的飽滿。玉堂老倌喊他出工,他走到一架水車旁又發表最新言論:「你們曉不曉得?下個月就要解放台灣了,再過三個月就要解放美國了。你看那些修正主義還往哪裡跑?」
群眾對這種急劇的形勢發展深感鼓舞,只是有點半信半疑。他們只聽說再過三個月要去修渠,沒聽說要解放美國呵。
「現在很多城裡人改姓毛,忠於毛主席唄。我們要是把這裡的運動搞好了,也可以改姓毛。」
群眾對這一點更為疑惑:做義子義女也不用改姓吧?再說毛主席收這麼多乾兒子乾女兒,認得過來嗎?
有人提到孟中和,說沒聽孟書記這麼說過。根滿哼了一聲,「孟老倌算什麼?他就要打倒了,就要坐牢了,老婆也要同他離婚了!」
聽者都愕然。玉堂老倌驚恐得手打顫:「根滿伢子,你發癲呵?」
「我發什麼癲?如今到處在造反,毛主席號召炮打九級司令部,你沒聽說過?長沙城裡把省委書記都掛了牌子,你沒聽說過?」
「這樣說,文化大革命還沒歸完呵?」
「怎麼就歸完?起碼要搞到臘月間。搞完了好過年。」
整整一個下午,在田裡做功夫的人都人心惶惶,議論著孟中和與要搞到臘月間的文化大革命,還有解放台灣和美國的好消息。這當然令根滿自豪和快活。他踩水車比哪個都踩得快,車槌翻飛炫目,打了同車人麻子會計的腳背。對門山上的禾雞婆似乎也叫得很好聽,他學了幾聲作為回應。
收工回來,他得意地哼著花燈小調。還沒進門,看見屋門口有個黑影往菜地上一閃。「哪個?」
沒聽見應答。
「哪個王八蛋,敢到老子屋裡做賊?」
「根滿兄弟,是……是……我哩。」
根滿走近一看,原來對方是一個地主分子,一身乾瘦,一臉灰色,像是從棺材裡拖出來的東西。他打著赤膊,穿著條抄頭褲,懷裡揣個米升子,裡面是白花花的糯米,因為米粒長,山里人就叫這種米「三粒寸」。
「是萬玉呵,你來做什麼?嚇我一跳。」
「根滿兄……嘿嘿……如今,要搞文化革命了?」
「那是當然。關你什麼事?」
「嘿嘿,好哇,好哇。」
「什麼好?」
「大家都好,你更好哇。你不是要高升了麼?」
「逗我耍?老子今年還只有兩千多工分,往哪裡高升?是去爬樹還是爬山?」
「嘿嘿,你莫瞞我。」老地主彎了彎腰,「我早曉得你是福命,非常人有非常之相,你才兩歲的時候,我就同你爹爹說過的,你將來一定洪福齊天。」他遞上米升子,「這裡有升把糯米,送給你做幾個粑粑,嘗個鮮……」
「糯米?」
「小意思,不成敬意。」老地主臉上又扯開幾條僵硬的笑紋,試探著往深里說,「根滿兄弟,我們同一個屋場,你嬸嬸還是與我舅娘共外婆。你是曉得我的,曉得我是老老實實改造的,是吧?往後,你要是高升了,嘿嘿,還希望你繼續幫助我……」
「那當然。政策你是曉得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改造,才有出路。」
老地主連連點頭:「是,是!」
根滿望著白花花的糯米,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準備去接下。不過他突然又心生狐疑:這傢伙無緣無故送什麼糯米?地主是貧下中農的階級敵人,這糯米里會不會有毒藥?他突然記起了前不久孟書記作報告講階級鬥爭,說階級敵人最會笑裡藏刀,當面笑嘻嘻,攀親送禮,轉背就記變天帳,只恨老蔣的飛機不回來……這一想,全身出了身冷汗。呸,好惡毒的傢伙,你以前收了幾房老婆,吃得一肚子油膘,那時候為何不給我家送糯米?如今做好人,還不是想拉貧下中農下水?……
「你老實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根滿兄弟,確實沒有什麼事。」
「我不信。你早不送,晚不送,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送?」
「根滿兄弟,不是要搞文化大革命了嗎?我早就相信,總有一天會有貴人來搭救。我沒想到這個貴人就是你。」
「我怎麼搭救你?」
「你看呀,你品行端正,急公好義,勞動積極,上屋下屋哪個不服你呢?哪個不誇你呢?只要你真把共產黨的司令部都打倒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把那些田收回來,你要哪幾坵,只管說。等我把那些山收回來,你要哪幾個坡,就你一句話……」
根滿開始還有點飄飄然,打算謙虛幾句,不過聽著聽著有點迷糊,對方在說什麼?怎麼說到了田和山?好半天,他才明白對方是盼著變天,是誤以為孟中和與丁德勝他們一倒,地主們放田收租的好日子就回來了……他毛髮倒豎,眼睛圓睜,一巴掌就把老地主打出丈多遠,白花花的糯米灑了一地。
「根,根滿兄弟……」
「毛主席說,四類分子就是想變天,得狠狠地斗!斗你這個絕代根,斗你這個砍腦殼的,斗你這個吃槍斃的!走,跟老子到大隊部去!」
他上前又是幾腳,把老地主的胸脯踢得咚咚響,嚇得對方臉色慘白,爬起來,手忙腳亂地跑了。
「賊養的!」根滿追了十幾步,狠命地射出兩塊石頭,可惜沒打中。做完這件事,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項壯舉,實在英雄,實在可歌可泣。他抹了把鼻涕,背著手來回踱了兩步,覺得應該去告訴玉堂老倌一聲:階級鬥爭真是複雜呵,尖銳呵,激烈呵,今天晚上得要大家把門關緊,民兵也應該派些崗哨。萬一老蔣的飛機來了,把老地主的兒子從台灣派回來了,那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