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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資派的面相

2024-10-04 10:07:53 作者: 韓少功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時五十六分(美國東部夏令時間),「阿波羅十一號」順利著陸月球。奈爾?阿姆斯特成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個星球的第一個人。他說:「對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小步,對於人類來說這是邁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聯社1969年7月20日消息

  接連幾天,還是又熱又旱,太陽火辣辣的沒有減威。田裡的禾發黃,眼看就要變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黃豆,還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乾了,烤得冒煙冒火。四面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熱得憋不過氣來。有時從雞公山那邊飄來幾朵雲,帶來點陰涼,但響了幾個空雷,雲又散了,讓人們空喜一場。大家碰到一起時的話題經常是天,天,天!

  根滿自從上次碰到丁德勝以後,在隊上安分了幾天。車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紅薯藤,出牛欄糞,什麼都做。隊上人也以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結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復正常。晚上,大家照舊搖著蒲扇到禾坪里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聽著對門山上的禾雞婆咕咕叫,聽麻子會計講薛仁貴征東之類的故事。

  有些人也漸漸覺得根滿還是根滿,並沒有真正成為孫大聖,並沒有身上多長一塊肉或者鍋里多出幾斤米,革命不過是多喊幾句口號,那不是革了空氣的命?想到這裡,人們有水煙筒也不給他遞,有紅漆椅子也不給他讓,這使他有些憤慨,但也沒辦法。

  幾天後一個上午,路大為帶著一個人又來找他。這天根滿剛車滿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欄房前歇氣,閒得無事時朝一隻螞蟻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幾下,都沒吐中,他心裡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紹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號周胖子,是周家大隊的一個黨員,還是大隊級的財糧委員。劉根滿其實認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庫的時候,根滿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伙食,兩人曾打平伙吃過一回狗肉。但兩人也結過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滿的兩副籮筐繩子沒還來,被根滿大罵了一回,只差沒有打架。為此事兩人多年沒打交道了。

  現在,根滿一見周胖子,想起籮筐繩子的舊仇,立刻警惕地鼓著眼珠子,兩隻手捏成拳頭,一個準備打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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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胖子畢竟當過幹部,涵養好得多,衝著根滿笑了笑,臉上放著紅光。「根滿,吃過早飯沒有?……吃過了?哦哦……你們隊的禾,也幹得蠻厲害。這天氣……」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緊的話題。

  對方表示退讓友好,使根滿放心了一些。「這天氣,狗婆養的……」他瓮聲瓮氣地搭上腔。

  「抽菸。」周胖子遞來一支。

  根滿不想接,但還是接下來了。一口煙下肚,非常舒服,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走,你們到我屋裡坐去。」他也稍微客氣起來。

  走進屋,路大為喝了一大茶缸冷水,然後衝著根滿面露驚奇:「你們這裡怎麼還是一潭死水?他們周家大隊的形勢好得多,黨支部,隊委會,統統靠邊站了。揭發乾部貪法腐敗的大字報,貼滿了一牆。老周,你介紹一下你們的經驗吧。」

  「你們把床都打完了,還怪我?」根滿想起這件事就有點氣。

  路大為莫名其妙,聽他一五一十說完來由,又好氣又好笑。文化大革命就是打爛幾張床麼?事情哪有這麼簡單?說實話,他路大為對打床之類根本不感興趣,只是覺得要打開局面,先來點激烈形式,利用本地學生伢沖一衝,也不無好處。「根滿同志,破四舊只是序幕,運動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挖出修正主義的根子,打倒各級走資派,讓革命群眾真正地當家作主。」

  「走資派?」根滿不懂這個名詞,不好意思說不懂,就採取不吭聲策略。

  見他不發聲,小路以為他懂了,於是往下談赫魯雪夫哪,勃列日涅夫哪,十月革命和巴黎公社哪,滔滔不絕像講天書。根滿沒注意聽,也聽不懂。

  他還是不吭聲。

  周胖子插斷了小路:「你那些少講點,我們農夫子就是三擔牛屎六箢箕,一根扁擔直來直去,不喜歡羅嗦,繞彎子。你只講,要如何搞,要如何斗。依我看,生產隊長這些芝麻豆子就算了,要斗就斗孟中和,先吃個大粑粑。」

  「孟中和?」根滿眨了眨眼。

  「對,他還不算個走資派?專門搞腐化,耍威風,比烙鐵頭還毒。」周光的烙鐵頭是指一種毒蛇,「你看他,每天洗臉還用香鹼,一身香噴噴的,不是資本主義是什麼?討的那個老婆比他小了十歲,成天穿著皮鞋子哚哚哚,不是資本主義又是什麼?」

  這些話根滿都能懂,都讓他覺得十分在理。「要得,斗他一傢伙,讓他也嘗嘗站台子掛牌子的味道。」

  根滿與孟中和實有積怨——那是哪一年呢?隊上安排他餵五頭牛。有一次他把牛牽上山,自己去打牛草,看見有人偷隊上的樹,竟一心一意去抓賊。不料,那條剛剛「抱福」的大肚子牛婆,踩到一塊不牢實的石頭上,踩得石頭一垮,便掉下坡去。不僅摔斷了一條腿,而且經搶救無效,兩天後一命嗚呼。當時孟中和正好在這個生產隊蹲點,對根滿早就沒有好臉色,一是因為根滿做事經常偷懶,二是因為他背地裡說過孟中和的壞話,比如說書記喜歡去玉堂老倌那裡,是看中了灶屋裡的一串串臘肉等等。這次,水牛婆一死,隊上春耕拖後一大截,孟書記臉上無光,盛怒之下大罵根滿「不是人肏出來的」,斷言這是一起蓄謀破壞農業生產的大案,立即下令召開群眾大會進行批鬥。根滿慌了神,看見自己被押上批鬥台,同一個地主分子站在一起,知道大事不好。但他記起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忙衝著台上台下笑了笑。

  孟中和一看更氣了,把桌子猛地一拍:「你們看看,他破壞了生產還有臉皮笑,無皮無血呵?」

  一個民兵衝上來,給根滿一巴掌:「老實點!」

  笑臉人也挨打?根滿感到萬般委屈。

  這次大會,根滿在四周的怒吼聲中同意賠款。可憐,一條大肚皮牛婆值得上千元,根滿拆了自己一棟屋還沒賠清。最後,掛著四個牛蹄子,掛著「破壞春耕犯」的木牌,他被民兵押著敲鑼游鄉。游到公社門口時,一不小心踩了狗腳,差點被公社那條大黃狗咬了一口,一條褲子被咬破,屁股都露出半邊,引來周圍一陣哄堂大笑——這算是根滿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了。

  他當時把一同掛牌游鄉的老地主狠踢了一腳,罵了幾句娘,一泄心頭邪火,才感到稍稍有點寬慰。

  賠了一棟房子不算,更傷心的是連竹妹也不理睬他了。竹妹是他的的同村人,還是他的小學同學,比他年齡小,膽子也小。那些年上學要翻雞公山,根滿就一路操著樹棍打狗和打蛇,保衛漂亮的花神竹妹。哪個同學欺侮了她,根滿也非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不可,為此經常被老師留校和訓斥。進三年級那年,父親病故,母親改嫁,根滿成了孤兒,讀不成書了,但與竹妹還有些往來。摘了兩條黃瓜,摘了一些板粟,在路上撿了根紅塑料帶子,他總記得給竹妹送去。

  不過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早熟,竹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喜歡黃瓜和板粟,一見到他也總是躲躲閃閃,即算說上幾句話,也擺出公事公辦的模樣,比如要根滿好好勞動,好好自學,爭取以後再考中學等等。

  要是附近有人走過,竹妹連這些話也只說個半截,紅著臉匆匆離開。

  她為什麼臉紅?是感到害羞吧?想到這裡,根滿心裡甜酥酥的,有一種異樣而模糊的熱血沸騰。好一段,他腦子裡總是冒出竹妹,冒出對方的瓜子臉,鰱魚嘴,柳葉眉,嫩得像蔥根的手指,還有頭髮上淡淡的香味。

  他胸口一陣陣痛。

  但他知道,他的胸口再痛,竹妹也不會屬於他。隨著她進中學,進衛校,當護士,當鄉村醫士,當勞模和團委幹部……那個讓他胸口炸裂的背影像一支箭,一隻鳥,越飛越高了,高不可攀了。她將來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新娘,另一堆娃崽的母親,另一堆娃崽的祖母和外婆,而且看見根滿時兩眼茫然,有點認不出來,更不會求他去打蛇或者打狗!

  根滿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耳光。他決心死了這個念頭,也相信自己真的死了這個念頭。但不知為什麼,只要竹妹出現在眼前,他的心裡還是咚咚跳。她從田上走過的時候,扶犁的他就不由自主把牛打得飛跑。她送藥下田的時候,割禾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迅猛揮刀,割傷了自己的指頭也不停手。那天,他掛著牌子游壟,突然看見了前面的公社衛生院,估摸竹妹會在那裡,兩眼立刻有黑花四濺。

  「走,快走!」一個民兵在後面呵斥他。

  「我,我不去。」他往地上一蹲。

  「你老實一點!」

  「我腳痛,走……走不動了。」

  「莫裝蒜!」

  「我肚子痛。」

  「那就到衛生院查一查,看你玩什麼花招。」

  「我……我到其他壟里去游好麼?你要我多游兩條壟也要得,多游三條四條也要得。」「不行,不行,快走!」

  「我求你,求求你。」根滿要哭了,撲嗵一聲跪下去,「我給你磕響頭,我叫你叔叔,叫你伯伯,叫你爹爹,叫你祖爹爹,好不?我不去!」

  民兵不知他為何突然緊張起來,圍觀的人看見他急著求饒,發出了一些鬨笑。當然也有人為他求情,但沒有用,在孟中和的指揮下,他被人一腳踢得蹦起來,繼續朝前面的人間地獄走去。在衛生院門口,他確實看見她了——一張白臉,在人群中一閃,就不見了。根滿有五雷轟頂之感,當場就想一頭在牆上撞死。

  事後,他想去找竹妹解釋一下,向老同學說明水牛婆的真正死因。他在路口守了好幾次,好容易看見竹妹回家來看望母親。在他的意料之中,竹妹一臉的嚴肅,目光冷若冰霜:「根滿,我沒料到,你是這樣一個人!」

  「我沒有做壞事……」

  「那他們都是瞎說?」

  「當然是瞎說,當然是放屁。你聽我說……」

  「我還有事。」竹妹拔腿就走,很快又變成小跑,似乎把他當成了瘟疫,怕他再送上什麼紅塑料帶子。

  「餵——餵——餵——」根滿不敢喊她的名字,急得直冒汗。

  對方頭也沒回,小辮梢在油茶林里一閃就不見了,只留下根滿熟悉的淡淡發香——他在那一刻似乎能嗅到這種氣味。

  憑良心說,根滿並不想高攀她,並不想吃到天鵝肉,只是希望她的目光不那麼冷冽,不把它看成瘟疫,這也不行嗎?這有什麼過分嗎?根滿跑回家嚎啕大哭起來,一筐青辣椒拿去換成酒,很快就喝下肚子。他紅著眼,罵天罵地,捶東打西,操起柴刀把屋裡的一張板凳砍得稀巴爛。

  不過,這一段往事,根滿從不願意說出口,城裡人路大為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小路眼下只是考慮運動的方向和策略。「孟中和的問題當然不能放過,」他沉吟著說,「但他昨天向我們表態,堅決支持紅衛兵,支持群眾起來揭發陰暗面,態度還算不錯。看來至少可算個三類幹部,是我們爭取和利用的對象。」

  周光說:「那怎麼辦?」

  小路說:「先打丁德勝,教育孟中和!」

  根滿說:「這走資派到底要打幾個?上面沒有指標嗎?送公糧,修公路,都是有指標的。搞文化大革命就沒有指標?」

  小路說:「有多少打倒多少,哪有什麼指標?依我看,丁德勝首當其衝。他大搞物質刺激,大搞經濟掛帥,還派人撕大字報,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先打下他的威風。」

  「不對,不對。」根滿對老丁印象還好,因為老丁有一門捉蛇的技術,實在令他羨慕和佩服。

  「為什麼不對?你說說。」小路很注意不同意見。

  根滿不便說捉蛇,不便說老丁殺豬和燒炭,結巴了好一陣,去茅廁里打了一個轉身,最後總算想到了一條理由:「老丁一看就不是個壞人,頂多就是戲台上那種黑花臉,對不?哪像那個姓孟的,天生一個拐傢伙,眉毛枯,耳朵吊,臉上沒肉,做事歹毒,不是個奸臣就有鬼。」

  大學生自然不同意以相取人,「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們鬧革命未必是算命看相?你這還是四舊,還是封建迷信。」

  「你是說,看相也不對?以後就不能看相了?」

  「對呀。俗話說,知人知面難知心。我們最要緊的是看心,看一個人是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還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買只狗,買頭豬,買條牛,不也是要看看嘴呵牙的?」

  「那是另一碼事。」

  「怎麼是另一碼事?你看戲就不分個紅臉白臉?照你這麼說,以後奸臣可以扮紅臉,忠臣可以扮白臉?」

  「這……不是不可以考慮。」大學生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還是個大學生,書讀到屁眼裡去了呵?」根滿大為不滿,「以後戲台上要是演你,把你畫成個三花鬍子,你願意?」

  兩人像牛斗架,一時僵住了。周胖子對臉相問題沒有興趣,對先斗哪個走資派也沒有興趣,伸了個懶腰說:「算了算了,肚子餓了,搞碗飯吃再爭吧。」他看了看壁上掛的一條草魚,那是隊上剛分下來的——這個隊剛車幹了一口塘。

  根滿注意到周胖子的目光,後悔自己有點粗心,沒有把那條魚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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