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聖開始行動
2024-10-04 10:07:50
作者: 韓少功
……當前,億萬人民群眾對修正主義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地開展。這場革命,是資產階級陰謀復辟和無產階級反覆辟的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是一場關係到億萬人民基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鬥爭,是一場階級大搏鬥。
——引自《人民日報》1966年9月5日社論
打床行動以後,文化大革命在青龍峒隆重開始,成了人們議論紛紛的一件大事。劉根滿喊了兩句口號,吃了一碗麵,在隊上的地位顯著提高。他那間小茅屋,平時無人問津,階檐上都長了不少青草,現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個叫路大為的讀書人,帶著他的同學就來過好幾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現象。
路大為也是本縣人,三年前考上省農學院,兩年前隨同學們到這邊參加了半年的社教運動。他曾經是省城數學競賽的優勝者,看書把眼睛都看近視了。為此急得哭過,因為怕眼睛壞了將來不能參軍,不能去越南打擊美帝國主義。文化大革命一開展,他和很多同時代青年一樣,很快成了狂熱鬥士,興趣轉移到哲學、政治、國際共運史這方面。他以毛主席發動農民運動為榜樣,帶著個小分隊下鄉煽風點火,完全模仿當年的領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農運的路線,步行七八個縣做調查研究,準備寫一本《農村文化大革命考察報告》。
他選擇這裡下手,是因為對這裡情況相當熟悉——這裡原是個老蘇區:一九二七年,這裡組織過農會,湘北黨團特委訓練班舊址就在現在的青龍峒。一九二九年,黃公略領導的紅五軍一部分,到這裡發展蘇維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帶著紅十七師打九江後也路過這一帶。這裡有革命傳統,階級鬥爭一直激烈。人們說這裡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個大地主總占著好幾房女人。所以在路大為看來,這裡的群眾基礎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結出豐碩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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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滿就是一個烈士的孫子,屬於根正苗紅的那種。路大為以前並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滿的挺身而出給他深刻印象,那麼根滿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這樣窮困,這樣的人不革命,還有誰會革命?這樣的人不依靠,還有什麼樣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滿家裡的一碗涼茶,看著碗裡一圈黑印子,實在噁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貧下中農真正結合,怎麼能那樣講究衛生?
想到革命經典上的許多教導,他就高高興興地喝下去了,覺得這一碗白水勝過神話里的甘露。
不過找根滿談工作不那麼容易。第一次登門,根滿幫人家蓋房子去了。他給人家幫工從來很熱心,有求必應,而且不要什麼報酬,只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紅薯酒也要得。這天他居然遇到了陳年穀酒,一喝就喝過了頭,喝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一見路大為就傻笑著喊「舅舅」,害得路大為他們白等了半晝,看他胡言亂語倒在床上,睡得像只死豬,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門算是碰上了,不料剛搭上腔,聽得對門山上有人喊抓賊,大概又是鄰隊的人來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見了。根滿一聽就往山上跑,表現出維護集體利益的可貴品質。據說每次為山林問題同鄰隊的人吵架,他總是一馬當先,動不動就罵娘,就動粗。就算是本隊的人犯事,哪個想揩集體的油,比方說偷隊上的化肥,或者是把豬放到綠肥田裡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見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領教他的一番毒辣。這一次,他果然發現了偷竹子的兩個賊,一口氣窮追不捨,翻了兩個山頭,最後成功繳獲了對方的柴刀和扁擔,還逼得那賊骨頭跪地求情。不過,當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時,天已經斷黑,路大為和他的同學已經離去。
兩次都未能與根滿接上頭,路大為並不埋怨什麼。相反,抓賊一事更增加了大學生的好感。急公好義,見義勇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麼?這種發現和敬佩使路大為第三次登門。
「你們坐,坐……」根滿搓著手,把客人讓進屋裡,回憶著玉堂老倌經常對來賓們講的話,「我們這個地方窮得鳥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歡迎你們來指導工作,多多批評。」
「你不要客氣,劉根滿同志。」
「你們坐呀,坐呀,實在對不起,沒個好坐處,茶也不好。抽菸?」
「不要,謝謝。」
「那就真的沒什麼好招待了。」
「我們是來學習的,不要什麼招待。」路大為客氣了一番,然後把話頭引入正題。他向根滿宣講一系列黨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紹省城裡和縣城裡的革命形勢,希望根滿在這個村子帶頭燒火,儘快成立貧下中農的造反組織。在這一說服鼓動過程中,大學生儘量運用本地農民可以聽懂的詞彙。
根滿打了個哈欠,沒怎麼聽進去。他暗暗著急,眼看著日頭爬上了屋頂,但這幾個學生伢還不走,還在這裡神叨叨地閒扯,就不怕耽誤他劉根滿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車了兩坵田的水,到年終算工分,黃瓜打鑼去了一截,他找哪個要飯吃?
不過,煩惱之餘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覺得城裡人找他來閒扯,還是一件比較體面的事情。學生伢給他送來好些宣傳資料,他以後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紙,不必去找樹葉子和樹棍子。想到這裡,他精神振奮地一拍胸口:「你們找我,真是找對了。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莫說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豬,下水塞涵洞,沒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說哪天捉個鬼給你們玩玩!」
這一番豪言壯語,說得大學生們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們邀請根滿出任公社文革籌備小組負責人之一,劉根滿沒聽清,但一口應承下來。
奇怪的是,自從路大為這幾次上門,隊上社員對根滿客氣多了。儘管私下裡有一些嘰嘰咕咕的議論,但大家一見到他,總是滿臉帶笑,甚至點頭哈腰。他跨進別人家的大門,立刻有人給他遞紅漆椅子,遞水煙筒,篩上姜鹽豆子茶——這可是史無前例的隆重。到最後,太陽從西邊出來,連公社的孟書記也前來登門拜訪。
孟書記是什麼人?經常穿著涼皮鞋(塑料涼鞋),戴著亮殼子(手錶),洗臉用香鹼(肥皂),一身的現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這次沒有騎自行車,還戴了個十分樸實親民的斗笠,剛走進村里,根滿一見他就臠心沖,以為又有什麼麻煩上身,嚇得打開後門就往山上溜。
「根滿,劉根滿——」
聽見公社秘書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滿同志,你回來,孟書記找你有事呢。」這是秘書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兩手打顫,心裡打鼓,猶猶豫豫從後山上下來。不過令他驚奇的是,平時罵人像閻王老子樣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滿臉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磚上,還遞過來一根紙菸。
「我有,自己有。」根滿的手往後縮。
「不要客氣嘛。」
他好容易接過那支煙,但半天不敢抽,太陽穴上還有點冒汗。「孟書記,對不起,我家裡連老木葉也沒有了。」
「把我們當外人呵?我們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書記,我這一段遵紀守法,既沒有偷隊上的紅薯,也沒有偷隊上的茶葉,不信的話你去問玉堂老倌……」
「你說什麼呢?」對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員,我們對你還有什麼信不過的?今天我們來不為別事,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孟書記越是和藹可親,根滿就越是緊張,總覺得對方話裡有話,在玩什麼詭計。他記不住對方還說了些什麼,只知道他們對路大為拿來的宣傳資料十分在意,翻著看了看,互相交換了眼色。最後,秘書問他聽到什麼新消息沒有,問路大為這些學生伢有什麼打算,最後還希望他根滿堅持抓革命促生產,站穩貧下中農的階級立場……「貧下中農的覺悟就是高,你劉根滿也是最聽黨的話。對不對?」
「對對對,你們指東我就打東,你們指西我就打西!沒說的!」根滿也來了一番豪壯。
說到最後,對方好像也沒有什麼詭計。
根滿一連抽了孟書記幾根紙菸,覺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學生來了,孟書記也來了。村里誰抽過孟書記的紙菸?玉堂老倌沒有,麻子會計也沒有,至於劉裁縫那傢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興,話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涼時,從他口裡飛出來的宏論經常使左右鄰舍驚異不已:
「你們曉得不?現在就是要斗修正主義。那修正主義實在惡毒,吃了豹子膽,經常披著馬克思的大衣,打著列寧的傘……」
「根滿,修正主義老是打傘幹什麼?那裡經常落雨呵?」
「根滿,修正主義天天穿大衣,是虛寒上身吧?」
根滿沒法回答這些理論問題,記不住大學生是怎麼說的,只好再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你們也太沒知識了。六月炎天穿什麼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賊!赫魯尿壺最喜歡偷東西,不是個好貨。」
他把蘇聯領袖赫魯雪夫說成了赫魯尿壺。但聽眾大多數還是一知半解,沒有吭聲,只有兩三個人加深了理解:嘖嘖,這個尿壺也太巧滑了,太反動了。
也有人小心地勸他:「根滿伢子,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還是少說為妙。我們泥腿子老老實實做田是正經。」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糞,你早點去睡覺吧?」
在公眾場合,掃興的勸告令人不快。「怕什麼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裡人都是這樣講的,坳背沖的人也是這樣講的,我就講不得?毛主席說,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講話不犯法,有話只管講。」
後一句,是他順口編出來的。剛出口,自覺有點心虛,因為不記得路大為那天傳達的原話是否如此。不過他發現聽眾都無言反駁,好些人還信以為真,嘰嘰喳喳展開議論,於是又飄飄然起來。哼,有什麼關係呢?毛主席只怕也是這樣講過的。
此後,他成了毛主席在劉家大屋的嘴巴,語錄創作法所向無敵。舉例來說,那天他到一個富農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對方發現了。對方大喊大叫:「根滿兄弟,你要積點陰德呀。手腳不乾不淨,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說:「毛主席說,四類分子不老實,你還想翻天?」這話很靈,嚇得富農婆趕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隊上借五元錢,說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曉得他在說假話,平時閉起眼睛借,決算時變成超支戶也不管,所以不怎麼同意。根滿臉一沉,又編出一條:「毛主席說,搞社會主義就是有錢大家借。」這一來,隊長也啞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條子。
用得順口,「毛主席說……」就成了他的口頭禪,隊上很少有人看書讀報,自然也就無人撥正他。
根滿就這樣過了一段比較爽快的日子。
不過,南瓜幾餐就吃完了,五塊錢也只容他端得幾回酒碗,生財之道還是個問題。他在茅屋裡睡了兩天,望著屋頂上那個掉下來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豬油蔥花面,縮一縮鼻子,似乎還能嗅到香氣。他從床上彈下來,捶了捶腦袋,覺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應該繼續進行下去。姓路的大學生不是要我帶個頭鬧革命麼?不是要我儘快成立造反派的組織麼?他根滿怎麼把這件事給忘了?
他夾著一些宣傳資料,去尋找革命的同志。他沒有料到,山里人對這種事總是有些懷疑和畏懼,最關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記工分,革命還有什麼意思?玉堂老倌覺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是要緊跟,但那是城裡人的事,他們反正吃了飯沒事做麼。鄉下人抓泥捧土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去鬼打鑼?……就因為這些閒言碎語,根滿忙碌了好幾天,只找到兩三個熱心人。一個是完小的民辦老師,因為西式頭就像蓋在頭上的半邊瓦,所以外號叫「半邊瓦」。另一個是王漆匠,他聽說城裡搞「紅海洋」,到處都刷出了紅彤彤的油漆語錄牆,使漆匠們都賺了大錢,因此總是埋怨青龍峒宣傳毛澤東思想太跟不上形勢。他們湊在一起,不知是出於對紅袖章和紅旗子的好奇,還是出於對豬油蔥花面的熱愛,決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燒起來。尤其是半邊瓦最著急:「你們看看石橋鎮吧,造反派組織早就成立起來了,我一位同學早就當司令了。我們再不行動,青龍峒就面子掃地了,像什麼話!」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們的「青龍公社貧下中農孫大聖兵團」橫空出世,第一個行動就是找來幾尺紅布做旗幟,然後舉著紅旗出發,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鄰近十幾個屋場:坳背沖,唐家橋,岩坪壩,團魚沖,傅家坡,爛石橋……口號一路喊過去,聲勢相當浩大,給寂靜的山谷增添了幾分熱鬧。可惜的是,修正主義早被紅衛兵斗完了,他們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塊繪花的玻璃鏡,把一個已經搗毀的土地廟再搗毀一遍。
烈日照得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風吹得口裡像要冒煙,肚子餓得咕咕叫,腳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滿不免怨恨起路大為來:你們也不留下一點?
他們沒有預先考慮吃飯的問題,臨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個徒弟就住在爛石橋,家境還不錯。在王漆匠的建議之下,他們決定去那裡解決肚皮問題。
走到爛石橋的村頭,突然有人叫:「根滿伢子。」
抬頭一看,是公社社長丁德勝來了。見到他,根滿的戰友們有點畏,紛紛往路兩邊躲。其實來人模樣很平常。山里人的小個子,黑臉,全身瘦精精,像一隻燻烤過的老山雞。他戴著一頂刷了桐油的銅色斗笠,提著兩皮水車葉子,一雙赤腳沾泥帶水,正從壟對面看禾過來。「你們到這邊來搞什麼?來買秧?」
根滿馬上讓路,「我們……嘿嘿……來破四舊……」
「破四舊?」社長眉頭一揚,朝這行人打量,「哪個要你們來的?孟老倌?」
「我們,嘿嘿……自己……」
「自己?根滿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個四舊。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睜不開眼了。你以後還想找媳婦?」
「丁社長,我這就回去洗乾淨。」
「根滿伢子,四舊是要破,不過我喊應你們,莫做缺德的事。社員們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幾角錢。打張床要費幾百個工分。費力不費力?」
「當然,費力……」
「準備一套嫁奩要幾年的積蓄,可不可惜?」
「當然,可惜。」
「曉得就好。」社長緩了口氣,走出幾步又回頭補上:「我不管你們破四舊還是破五舊,如今田裡幹得厲害,你們要想吃飯,趕快回去跟我車水!」
「對,車水,昨天都在車的。」
「告訴你們隊長,橫衝子那八坵田趕快車滿。抽水機爛了,來不成了。」
根滿提了提抄頭褲,興沖沖地說:「好,我這就去。」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討好的話:「丁社長,橫衝子要車,絲瓜沖也要車滿吧?」
對方似乎討厭這種毫無意義的請示,沒答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這一盆冷水,孫大聖兵團的戰友們都像斷了根的瓜藤,無精打采泄了勁。有的後悔今天沒留在家裡潑辣椒秧,油漆匠後悔今天有兩張椅子還沒漆。根滿是個為頭的,有氣只能往肚裡吞。正巧這個時候有條白狗走到他腳邊上,他好像覺得所有霉氣都是這狗帶來的,衝上前,狠命一腳,踢得狗汪汪慘叫,又飛起一塊石頭,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竄到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