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0:05:18
作者: 韓少功
父親的剪影失望而去,以至我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來不及把他完全看清。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曾經害怕他活著我現在害怕他死去我只能空張著嘴。此處禁止小便這條告示消滅了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切動心的言語。
後來我下鄉,讀大學,從湖南到海南,見到了很多很多人,但不知他在哪裡。積攢多年但無法說出的話,現在已開始在我心中腐滅。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已經沒有信心尋找了,對他的記憶已開始模糊和空洞。我沒法再在牆上的水漬里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燈影里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裂紋或霉痕里找到他。除了他留下來兩張發黃的照片,兩張小膠片未能打撈起來的一切正在流失無蹤。我努努力,也只能記起他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也追隨過共產黨,在共產黨的軍隊裡立過戰功,後來一直在教室里和講台上度過餘生。我再努努力,能記得他被兒女偷偷扎過一次小辮,在路上被劃破過一次腳等等,如此而已。對一個人來說,這種被忘卻不就是真正的死亡麼?這當然沒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忘卻了幾十代幾百代但仍然在抽菸喝酒或談情說愛麼?
或許他的身體還努力在人世間留下痕跡,比方說力圖把眼睛傳給兒子,下巴傳給女兒,某條鼻子或某對難看的短腿傳給外孫女。但遺傳過程把他的身體特徵分解,不過兩三代,便會使它們完全消融,融進茫茫人海,不會讓它們比記憶活得更長久。比方說,隨著我侄女突然被巧克力餵胖,她那條我父親下巴所特有的曲線,頃刻便不知去向。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克力工廠,它們每天都埋葬著多少亡人體態的殘跡。
但我們家的某些異象總是尾隨著我們。從父親那隻藍花瓷碗開始,我家總是有瓷碗無端炸裂,就像櫥櫃裡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的鮮花綻開,墮下紛紛的花瓣,慶祝母親的生日,或祝賀我的遠行歸來。這實在有些奇怪。我遷居海南之後,爆炸力又從櫥櫃向整個房子輻射,燈泡、鏡子、窗戶玻璃、熱水瓶等等都曾無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紋或燦爛的碎片。尤其是燈泡,有時買上十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炸完了。有人說是燈泡質量不好,或者是電壓不穩定。但這完全不對:為什麼鄰居家幾乎就不買燈泡?而且鏡子的菊花狀裂紋與電壓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長,我們對這場防不勝防和綿延不絕的炸裂,也慢慢適應了、麻木了。有時媽媽掃地時未發現什麼碎片,還會很奇怪:
「咦?這個月怎麼沒什麼動靜?」
媽媽老了,已經扎不動鞋底了,而且兒女都有了穩定職業和收入,無須母親動手做鞋了。因為父親的冤案平反,政府每月還發來撫恤金。但她似乎總不能明白錢是怎麼回事。
她穿著軟塌塌的破布鞋出門。
我告訴她,柜子里有新的,換哪一雙都好。穿成這樣像個叫化子,人家還以為我們當晚輩的虐待老人。
她認真地聽著,微笑著,深明大義地使勁點頭,但乘我們一轉身,又十分機靈迅速地把舊鞋穿上,一舉獲勝地走出門去。
有時,她也公開反抗,噘起嘴尖:「我就是喜歡這一雙,你們買的那些鞋,打腳,痛死人。你們不曉得。」其實,那些鞋都是她自己要買的,也都試過的和誇過的。現在她可以全不認帳。
她對我們買米買鹽之外的任何開銷,對我們購置任何新的用具,幾乎都懷有不滿和挑剔,總是譴責媳婦大手大腳——雖然有時明知是兒子乾的。尤其是對一些有很多鍵鈕或外文字母的家用電器,她總是有種偷偷對著幹的勁頭。買來彩色電視機後,她好幾年還經常鄙棄地收縮著鼻子,說它根本不如黑白電視好看,比如屏幕里的鮮血紅得太可怕,或者屏幕里的某位女郎實在太難看——她總是把任何女演員、尤其是漂亮女演員的年齡無端誇大二三十歲,對她的「老」來俏的做派「哼哼」一番。
她開過冰箱後總是不掩門,用過燃化氣灶具後常常不關氣閥,讓危險的氣體瀰漫到客廳里來。她說她只顧上吹熄灶火,忘了關氣閥這道程序,或者含含糊糊說那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的。她當然更不願意坐車,去我哥哥所在的學校走走,或去大菜場買菜,她出門時就用眼角餘光暗暗提防你,一旦發現你想為她叫上三輪車,她知道大勢不好,立刻迅速反應,拔腿起跑,似乎兒女叫來的不是司機而是殺手。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跑起來的步子碎密,緊張,踉踉蹌蹌,居然有青年人的快捷。
「司機總是騙錢,鬼名堂多!」她為走路而辯護。
其實,有一次我發現本該付一元錢車資,她橫蠻地只給司機八角,理由是當天的白菜漲了價。司機對這樣的老太婆哭笑不得。
但惟有一樣東西,她總是催我們去買——她的鞋。她時而惦記膠鞋,時而想念棉鞋,
時而打聽一種鞋面是深色平絨布的布鞋。套鞋有兩雙,她好像忘了,皺著眉頭問:「這下雨
天穿什麼?」我提醒她,讓她參觀床下或衣櫃裡那些根本還沒穿過的鞋,她哦了一聲,斥責自己記憶力的衰退。臨到我出差,她又吞吞吐吐地要給我錢:「你到廣州,我什麼也不要,你只去看看那種面子是平絨,不要系帶子的布鞋有沒有。人家說只有廣州才有這種鞋,也不貴,兩塊多錢一雙。」
她不知道,那種鞋的價格已漲過好幾輪了,最重要的是,那種鞋大部分的商店都有,她的箱子裡也有。
夏日的一天,她想做點醃酸菜。醃罈照例無端地炸裂,醃大蒜醃蘿蔔什麼的傾翻在地,帶著白色浮膜的醃水流了一線,往樓梯下滴。她失足坐倒在地,挫傷了盆骨,不便出門了。我找來一些書刊來給她解悶,其中有一本關於她老家的《澧州史錄》。但她只愛讀《水滸》,合上書便驚喜讚嘆武松或魯智深的勇武。至於其他的書,她有時也一捧半天,但你若細看,便發現她根本不翻頁,或者眼睛已經閉上。
我倒是翻過這本野史,發現卷四中記載了一件奇事:清朝乾嘉年間,澧州洪山嘴發生過一次民變,土民一齊發瘋,披頭散髮,狂奔亂跑,男女裸舞三日,皆自稱皇上或皇親,被稱之為「鄉癲」。後朝廷令湖廣總督率軍剿辦,統領額勒登保帶兵攻占洪山嘴,斬劉四狗等十四人,斷癲匪六百餘人之雙足以示懲戒……我吃了一驚。六百多雙腳,血糊糊堆起來也是一座山吧?我在地圖上尋找洪山嘴,發現它與我老家相距不過百里。我十分想知道,斷足的男人中,是否有一個或幾個就是我的祖先?而母親奇特的鞋癖,是否循著某種遺傳,就來自幾百年前那些大刀砍下來的人腳?
人足變得稀罕,鞋子是否就成了珍貴與尊榮之物?
我問媽媽聽到過這些事沒有。她搖搖頭:「沒有。誑講。沒有的事。」
她回憶起老家,講得最多的只是發水災。她說一破了垸子,人都逃到了堤上。堤上到處是被水淹昏了頭的蛇,也不咬人,大多盤成一餅動也不動。人與蛇差不多就緊挨著睡覺……
那麼,母親的鞋癖到底從何而來?它與六百多人的斷足之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抑或它只是貧困歲月殘留下來的一種主婦習慣?我為此請教過一位心理學家,他當時興致勃勃正盯著我妻最先端上桌的團魚湯,只是嗯嗯呵呵了一陣。
人真是最說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