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5:15 作者: 韓少功

  也許,那個夏夜裡的父親預感到厄運來臨,預感到自己將要去理髮,將要朝著陽光迎面闖過去,才給我留下了史無前例的撫摸。他照例不會說什麼。這已經足夠。這短短的一刻的撫摸已足使我記住他的氣息,足使我憑藉這種氣息去尋找淺灰色毛線背心。他知道他的毛佗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紅薯了,他看過秤的。他知道我是他的兒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卻了他,兒子還是能找到他。他對此完全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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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出各種藉口出門去,比方去看遊行什麼的。我狗一般地四處亂躥,有時在某條街上接連著來回一二十趟,卻不知道應該幹什麼。據實而言,我怕見到同學,怕見到鄰居以及任何熟人,只能專走偏僻的小街小巷。有時候從熱鬧的大街一拐進偏僻小巷,就如籠鳥歸山心花怒放,有一種脫離危險地區的放鬆。因為在這種小巷裡,人們不大可能認識我,不大可能辨認出我滿臉的恥辱。他們更不會像學校里的那些紅衛兵,貼出「老子反動兒混蛋」一類標語,把住教室的大門,只容革命家庭的子弟通過,讓我們這些所謂狗崽子跳窗子或鑽牆洞,在他們的鬨笑中滾他媽的蛋。

  我到處尋找,追上每一個形似父親的背影,看他們的面孔是不是能讓我驚喜。我去過父親經常出入的書店、劇院、圖書館、郵電局以及西餐廳,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是否有什麼奇蹟發生。我還去過郊區,想找到父親說過的一個小屋。他說那小屋依山傍水,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還有一個葡萄架,有葡萄架下竹製的桌椅。還記得他說過,小屋的主人姓王,用石頭壘牆,用石板鋪地,家具都是用粗大的原木隨意打成,幾櫥好書涉及古今中外,一個裝酒的葫蘆和一個大嘴的陶質豬娃,給他印象特別深刻。他說他走遍大江南北,就發現了那個神仙的去處,真想自己一輩子都住在那裡。

  他現在是不是隱居在那個石牆石地的小屋?如果是的話,我該去哪裡尋找它?半個月下來,我找遍了南郊與北郊,東郊與西郊,幾乎一切依山傍水的地方都沒放過。有時候我覺得目標已經逼近,覺得自己被一雙隱藏著的眼睛盯著,甚至感到父親的氣息就瀰漫在某個門口,或某個牆根,或某個小道。就是說,他來過這裡,或者說剛才還在這裡。只是我猛一回頭,他就閃身離開或彎腰躲藏,不讓我識破他布下的迷局。

  有一天在渡河碼頭,我發現人海中有一條身影極像他,也是花白的鬢髮和寬闊的肩膀。我跑過去,但要命的人影一頭扎進了公共汽車。

  我應該喊他嗎?應該喊他爸爸嗎?我稍一猶豫,汽車就慌慌地開走了。

  「您看清剛才喝茶的那個人了麼?」我問一個擺茶攤的老漢,「他穿著什麼樣的鞋?多大的年紀?是不是有點像我……」

  老漢緩緩地仰起頭來,黑洞洞的嘴巴大張卻遲遲未發出聲音。他的牙齒稀疏,牙縫寬鬆,殘牙像幾根生鏽的小鐵釘。

  「老大爺,您看清剛才喝茶的那個人了嗎?」

  「河裡漲水哩,伢子。」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河裡漲水啦,曉得麼?」他意味深長地盯了我一眼,緩緩落下寬大的眼皮。

  也許這是一句永難測解的謎語。

  他是洞悉我父親一切的,只是冷冷地不願告訴我。

  我後來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她驚愕地拉長臉:「哪麼可能?誑講。你爸爸只怕已經骨頭化水了。他是我一把泥一把沙從河灘上摳出來的,我眼睛瞎了麼?」

  「那麼,淺灰色的毛線背心呢?」

  「背心?」

  「是呵,淺灰色的毛線背心,為什麼對不上?為什麼變成麻色?」我像當初伯伯阿姨們那樣穩操勝券,把她一語問住。

  河裡漲水啦。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問多了,她還對我的固執有些煩惱,直催我趕快去睡覺。她說可能是麻色的,可能是灰色的,可能是草色的,她都被我們弄糊塗了。不過這根本不要緊。要緊的是趕快扎鞋底,我的一隻鞋已經掉了跟,得趕快做一雙新鞋。

  每天睡覺前,她常有的儀式就是把衣袋裡所有小硬幣都搜索出來,幾個一疊幾個一疊地排列在桌上,宣布它們明日各自的重任:「這是買豆腐的;這是買小菜的;這是買火柴的……」(但幾年後有一次我偶然發現她懷裡竟揣著一紮兩千多元的鈔票!卻不知那些錢來自何處。)顯然,這裡沒有買鞋的錢。她從此特別熱心做鞋,扎的鞋底也特別硬,做的鞋子也特別多,一雙一雙我們根本穿不過來。她把細線搓成粗線,常叫我幫忙牽牽線頭。她用米湯糊裱鞋面,剪下的黑色鞋面曬在窗台上,像停棲許多烏鴉。

  為了省錢,她不光做鞋,還做衣,織帽子和圍巾,把乘車改成走路,把買報改成借報,做菜時多放鹽少放油,還向機關退掉了一間租房。在更加擁擠的房間裡,我取代父親的位置與母親同睡一床。我曾經在小說《女女女》中提到過,我當時常常很懂事地把媽媽的腳抱緊,讓她感受到兒子的安慰。她的腳干縮,清涼,像兩塊干冬筍,大趾頭被鞋子擠壓得向橫里長,側骨便奇特地向外凸突許多。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我經常追著這雙腳打轉轉,有一次順著它仰頭朝上看,還看見她褲子上一塊暗紅色的血跡——後來才知道那是女人的月經。我不知道這種回憶是讓我噁心還是讓我同情,也不知道為什麼兒子不願意把母親當著一個普通女人來想像,比方說把她想像成一個有月經的女人,有性愛的女人,有過花前月下眉來眼去的女人。兒子也不願意把父親當著一個普通男人甚至一個卑俗的男人來想像,比方想像他拉屎拉尿,想像他偶爾暗生淫念,想像他大禍臨頭時見死不救只顧自己逃命,想像他為了討好上司而不惜摧眉折腰,甚至口是心非出賣朋友……而這一切都可能嗎?經驗總是殘酷地告訴我們,這都是可能的。尤其幾年來父親與母親多了許多鬼鬼祟祟的嘀咕之後,我朦朧感覺他們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東西。

  但他們仍然是我的父母,我沒法不愛他們。我沒法不愛他們儘管他們曾經拉屎拉尿甚至暗生淫念甚至見死不救甚至摧眉折腰,我沒法不愛他們儘管他們卑俗我也卑俗而且我的後代也可能卑俗,但我沒法不愛他們,我的親人。我把媽媽的腳緊緊抱住,讓這兩塊清涼的干筍在我胸口慢慢溫暖起來。我還想抱住父親的腳,但我只能摟來虛空。

  我漸漸聽到了媽媽的鼾聲。我從未聽過媽媽打鼾,以為女人都美麗得不會有鼾。沒想到母親的鼾聲居然很粗,居然呼嚕呼嚕地響亮,還有點安心落意的輕鬆和放肆,不能不使我大失所望。

  我睡不著,總是睡不著,一次次被時鐘敲打聲拋棄在清醒之中。我等待家裡那張空空的藤椅發出咯嘎的聲響——父親以前經常坐的藤椅。

  藤椅經常無端發聲,是什麼意思?家裡這些天來還有其他異兆,比方說有一天夜裡,櫥櫃裡嘩啦一聲驚天動地,媽媽去看,是父親以前吃飯的那隻藍花瓷碗無端破裂了。上邊的碗未破,下邊的碗未破,獨獨是這隻破了。而且破得十分徹底,炸裂成一堆碎片。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還不無恐懼地渴望某種電話鈴聲。宿舍樓道里有公用電話,昨天我去接過一次電話,話筒里傳出一縷一縷沙啞的男聲,完全聽不清楚,不知電話線那一端是什麼人,不知話筒里逼人的寒氣是否來自地府陰間。我嚇了一跳。事後傳達室的阿姨說,可能是電話局出了毛病。但如果是電話局的問題,為什麼其他人用這個電話時卻完好如常?為什麼阿姨說過這話以後神色慌亂地去掩門和東張西望?為什麼這個沙啞聲一再被我聽到?是的,我不會輕易受騙。我相信,沙啞聲一定來自一個想同我說話又怕我辨出聲音的人,而這個人必定還會再一次來找我。

  我又隱隱嗅到了某種氣息,是一個人頭髮里五洲牌藥皂的余香。

  「還沒有睡著?」

  媽媽發現我翻身。

  我說有點熱。

  她叫我去洗個臉,或者把被子踢散一些。

  我去公共衛生間裡洗了個澡,不經意地把半盆剩水朝牆上潑去。突然,在回首的那一刻,似乎是我驚叫了一聲,叫得顫抖而尖銳,把我體內的一切都抽空而去。

  因為牆上有一片暗色水漬,形狀完全是父親正面的剪影,只是頭髮長了些。

  他來了。終於來了。

  他默不做聲,似乎在等待我的呼喚。

  我卻完全呆了,幾個月來「爸爸」這個詞已完全生疏,僵硬的口舌已經不習慣把它彈送

  出去或擠壓出去。我只是下意識地摟褲子。

  水漬被灰牆慢慢地吸乾,然後蒸發了,消褪了,竟沒有一點聲音。

  牆上重新現出「此處禁止小便」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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