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0:05:12
作者: 韓少功
父親是否真正死了,其實我總是疑惑。
他不再有了,不再在我面前語法嚴謹地闡述黨報社論以及譴責自己的過錯,但他就不可能在別的一扇窗子後凝望?或在遠方的一條街道上行走嗎?不在並不一定是消失。以前他出去講課,開會,下鄉支農,都不在我面前,沒有什麼奇怪。「不在」為什麼就必定是「死去」?一九八八年,我乘船渡海遷居海南島的時候,一九九一年我乘機飛離國門看窗外大地唰唰唰滑落的時候,還在困惑於這個問題。似乎我在輪船和飛機指向的前方,還可以找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和慌亂,當時我應該跟著母親和姑姑去河灘上遷墳。那樣我可以找到更多的根據,證明陌生河灘上的陌生死者,並非我父親。
派出所提供的照片,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肉球,光滑閃亮,膨大松泡,除了眼角一條皺紋有點讓我眼熟,那肉球與父親面容並無太多相似,很有假冒之嫌。大姐還告訴我,死者身上的毛線背心也不大像母親所為。母親的針線要粗得多,織出的男式背心不應該是那種麻色,應該是一種淺灰色。
是的,我也記得是淺灰色,淺灰色的毛線背心到哪裡去了?
我仍能嗅到父親的氣息,是他柔軟腹部滲出來的溫鮮,是他腋下和胸口汗漬的微酸,還有刮過鬍子以後五洲牌藥皂的余香——媽媽常要他用這種藥皂,防治他的神經性皮炎。這種氣息來自那一個晚上,當時我跟著他假期支農後剛剛回家,睡在一隻竹床上。我醒了,背上很癢很舒服。我發現他正用蒲扇驅趕蚊子,輕輕撫摸我光溜溜的背脊,小心剔著我背上暴曬後脫落的皮膜,似乎在對媽媽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毛佗真是長大了,十三歲的人就能挑一百二十斤紅薯了。一百二十斤紅薯,我看了秤,真是一百二十斤……」
我驚異萬分,父親居然能像其他人的父親一樣,對我有如此親昵的舉動。他平時為什麼總是端著一臉嚴肅,總是離我遠遠的?
他又說:「毛佗也懂禮貌多了。那天吃飯,他在老鄉面前還能講講客氣,說老鄉燒菜身手不凡,每一樣菜都餘味無窮,嘿嘿,餘味無窮……」
這是我在農民家吃飯時耍弄初中生的文雅,好容易才憋出來的一句,並無什麼幽默和別致。父親也許覺得兒子的表現未受到旁人的重視,後來轉彎抹角一再重提了三次。可惜人們仍沒有什麼反應,嘰嘰喳喳說著什麼穀子和天氣。他大概一直為此事遺憾。
我仍然閉眼裝睡,希望時間慢慢走。我裝著不經意地翻身希望時間慢慢地走,我裝著睡意正濃連嘴都忘記合上希望時間慢慢地走。我害怕他略略粗糙的指頭,停止——在我背上的撫摸。
我忍住了鼻酸。
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軟弱。有一次他午睡了,我們幾個小把戲憤恨他未能帶我們去游泳,悄悄偷走了他的眼鏡和香菸,在他頭上扎了個沖天小辮,在小辮上掛了些草須。他迷迷糊糊醒來,也沒照鏡子便出門上班去了。他肯定被同事們鬨笑,也忍受著沒有眼鏡和香菸的苦難,但他回來只是咕噥兩句「沒名堂」,便算事情了結。我們這才一個個從桌子下或柜子後鑽出來。
我還記得,有一天他騎車回家時摔了一跤,右腳被一塊破瓷片劃了道大口子,血涌如注。路上圍了一圈閒人觀看。他躺在地上,看見我哥哥挎著書包放學回家,也擠進人群看了看。不知為什麼,哥哥沒有任何表情和舉動,又退出人群自個兒走了。父親被別人攙著回家,後來向媽媽偷偷說起這事,顯得十分傷心。「沒名堂,這沒天良的,他就自己走了。」但他仍對我哥寵愛有加,尤其對大兒子的作文十分得意。與客人談話,總是處心積慮地要把話題繞到作文這方面來,然後極為謙虛地提到兒子的作文獲獎,說這小傢伙生性愚魯承蒙錯愛枉擔虛名等等。那時候他滿面紅光,大呼大喚地要喝酒。
全國鬧饑荒的那些年,他患水腫病,雙腳腫得又白又大,經常氣喘吁吁,一坐下去就怎麼也站不起來。但他把單位照顧他的一點黃豆和白面,全讓給孩子們吃。假期他還搶先報名,去農村參加勞動,然後帶著陽光燒烤出來的一身黑皮,帶著手上和腿上很多蟲咬草割的血痕,疲憊不堪地回家。家裡一大堆南瓜和冬瓜,或者紅薯和土豆,通常是支農者的收穫。在這個時候,他躺在一邊喘息,微笑著享受兒女們回家時的歡呼雀躍。
他常常有些頭暈,身體不大好。媽媽便給他買了一個很大的牛肉罐頭,但他捨不得吃,說過節時大家一起吃。他把它放在柜子上,像供了一座菩薩,讓我們充滿幻想和興奮地把它景仰了兩個月。其實,這個罐頭誰也沒吃上。有一個賊來到家裡,把罐頭拿走了。媽媽氣得火冒三丈,罵過了賊就罵他,罵到惱恨處,連他哪次掉了幾塊錢,哪次讓鄰居占了我家的便宜,連同他出身地主以至禍及子孫等等我們還不太懂的事,也一股腦罵將過去。
他坐在門外,默不吭聲。
他沒有吃飯,走了。後來那半個月裡他一下班就深入街頭巷尾,想找回牛肉罐頭。也真是巧,他居然找到了賊,是在派出所的辦公室里——小偷在另一次作案時被發現,由別人扭送到派出所。
當然,罐頭早被吃掉,連罐頭盒也無影無蹤。父親不但沒有要求賠償,連罵都沒有罵一句,看到盜賊不過是一個無衣無食的窮人,還往對方手裡塞了點錢。
他從沒在家裡說過這件事。我是後來從鄰家孩子那裡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