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癖 一
2024-10-04 10:05:09
作者: 韓少功
媽媽說,父親理髮去了。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氣很熱,夏天還晾在金光灼灼的窗戶上。我想像那天父親照例把衣領整理得十分邏輯與理性,十分合乎社會公德,與守門人談了幾句關於修理自來水管的話,然後踏著地上老槐樹的白色花瓣,從容地朝著陽光迎面闖過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尋人的申報,但一連數天沒給任何消息。媽媽便自己去尋找,搜尋一切不懷好意的地方,比方鐵軌或水井。我想像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的掛著漂亮的耳環,有的嘴裡鑲了金牙,有的臉上凝固某種對鄰居或親人的憤憤不已,但他們都很陌生,不是媽媽搜尋的目標。那是一個人口突然減少的季節,不是因為戰爭,也沒有瘟疫,而是一場政治風暴襲來——而這場風暴將來終究會被遺忘或者誤憶。
人們興高采烈地競相揭發和遊行,連我也同樣處於激動和亢奮之中,以至我父親去理髮的那一天,我居然不在家,一連數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學生的免費旅行,到處觀看大字報和標語。
看見母親每天傍晚怏怏地空手歸來,父親單位上好些面孔總浮出一絲勝券在握的微笑。其實,他們在我父親辦公室的抽屜里找到了遺書,遺書說他有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人,說他希望家屬子女都與他決裂,永遠忠於革命等等。他死到臨頭還那樣語詞簡潔語法嚴謹標點準確。但那樣一張紙,哄得過那些經常做體操又經常吃補藥的同事嗎?那些我一直稱為伯伯阿姨的面孔,都滿臉深刻、機警、大智大慧,競相把每一聲咳嗽都製作得底氣十足老沉練達和意味無窮。他們輪番來啟發我們全家:你父親的哲學課和語法課都講得很好,這樣個聰明人怎麼會自殺呢?怎麼可能自殺呢?不不不,你們得仔細想一想,再想一想,他不可能到什麼朋友那裡去了嗎?比方說,在美國或者台灣是不是有朋友?……
這樣啟發的時候,伯伯們和阿姨們總是對我和善地微笑,期待著我熱淚盈眶,然後勇敢坦白與父親的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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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驚恐地叫起來:「不會的,他只拿走了四毛錢,他絕不可能叛黨叛國……」
「為什麼總沒找到屍體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他難道蒸發了不成?」
他們一針見血。
屍體便成為了一個問題。沒有它,懸案就沒有結論,我們就擺脫不了同案合謀的嫌疑,就得永遠被警覺的目光照顧,就一天也少不了聽那些令我們心虛氣短的咳嗽。從門外那些臉色看來,很多人們在摩拳擦掌地等待,看吧,好戲還在後頭,真相總要大白,事實一定勝於雄辯。這使我們突然明白:對於我們來說,父親活著不會比死去更好。
媽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急得太陽穴深深地坍塌下去,哭泣時一絲絲晶亮的鼻涕被揪甩出來。「人又不是一根針。一根針也可以找到了。這麼大一個人怎麼就找不到了呢?你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也得留個影子吧?」
她詛咒父親:「你好蠢,好蠢呀。你要死,就乾乾脆脆去死,明明白白地死呵。兒女都小,你不要糟踐他們呀,不要拖累他們呀。這院子裡有井,家裡有電線,街上有汽車,藥店裡有安眠藥,哪裡不能死呢?……」
我也在偷偷思忖:父親可千萬別還活著呵——雖然這種閃念使我深深驚恐,自覺大逆不道而且殘忍。
媽媽的哭泣沒有使門外的面孔們釋疑。他們仍然沉著地看報紙和熬藥,沉著地掃地和洗衣,乘涼時把蚊蟲拍打得叭叭響,且看這婦人如何再表演下去。在我聽來,那夜裡此起彼落的叭叭叭,似乎是歡呼新生活開始的從容鼓掌。
媽媽開始了一個更為宏大的尋找計劃。她拉上姑姑,每天早晨帶上乾糧和水,帶上遮陽的草帽和蒲扇,兩人手挽著手堅定出發。我在家裡做飯,等待她們回來。在我幾乎絕望以後的那一天,媽媽靜靜地出現在門口,頭一昂,眼裡閃耀異樣的光輝。左鄰右舍也聞風湧入我家,擠得椅子吱吱嘎嘎移動。「找到了麼?」「找到了麼?」……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媽。她頭一扭,根本不理睬這些傢伙。姑姑則小心地說,她們在湘江下游十幾公里處的地方,訪到了一位農婦。農婦說一個多月前岸邊曾漂來一具男屍。媽媽與姑姑隨著農婦的引導,找到了河灘上一個臨時墳堆。一時找不到工具,兩人就用手指去摳。不過幾分鐘,媽媽就摳到了泥土下一個她所熟悉的衣角,還摳到了一張滿是泥巴的嘴——我想像,那個男人曾恨恨地把這個世界咬了一口?
「怎麼斷定就是他呢?」一位阿姨不甘心沒有來自美國或台灣的電報。
母親神色激動地宣布,斷什麼定?有他的鞋子,有合得上的時間,有當地派出所拍下的照片,還有他的羊毛背心……還有什麼屁放嗎?他死了!死了!
媽媽的鞋子糊滿黃塵,成了個泥殼,右邊一隻鞋已前頭開花,露出了大趾頭。她用勝利者的眼光掃視那些面孔,看他們如何躲躲閃閃地表示信任,表示理解,表示遲到的同情,看他們等候多時之後沮喪而乏味的支支吾吾。媽媽贏了。
大姐哭起來了。
大哥哭起來了。
媽媽也哭了。我們全家有了理直氣壯哭泣的權利。我們哭得如釋重負安心落意乃至有些興高采烈——哭聲是確證父親已經死亡的凱旋與慶祝。
但父親永遠不再有了。他消失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這就是說,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中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完飯洗碗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洗完碗喝茶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邊喝茶邊談論天氣或談論鄰居或談論政治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上廁所或去浴室的時候,他不再有了。在我們的一切時刻,他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