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血
2024-10-04 10:05:06
作者: 韓少功
馬坪寨,錯錯落落的一片木樓房,夾著一座青磚樓,老遠就能看見。磚樓的梯形封火牆檐角高翹,一角疊著一角,一級落下一級。檐草居然已粗大如樹,當然是吸吮了漫長歲月的結果,若出現在夜裡,將冷不防給路人一種黑森森的猙獰感。苔蘚從牆基蔓延開來,蓬蓬勃勃潑染於牆,眼看就要把磚樓完全包藏。
老屋空了多年,囤積著一屋發霉的氣味。但不時有人跨進門檻,把一角角黑暗認真地盯上幾眼,似乎努力地要看出個什麼究竟。他們是過路歇腳的農夫,唧唧喳喳的少女,或一些坐汽車遠道而來的讀書人。讀書人喜歡負手閒步,把門口兩尊石頭獅子拍拍打打,把蛀眼密集的大木柱撫摸撫摸,更喜歡在廳堂里一張女士玉照前整頓神色,交頭接耳一番。
女子的大照片陳舊灰黃了。年齡說不準。衣著在今天看來不算十分洋式:一件短袖旗袍把胸脯小心裹住,卻把頸脖大面積裸露出來,交給公共目光去七叮八咬。
本寨人都知道,這裡原住著一個大戶,姓楊,是個大藥商,家有兩位千金。姐姐在九州外國行醫,照片中的這位則是妹妹,曾是著名演員,用本地人的話來說,在上海「唱電影戲」唱得大紅大紫,想必在大碼頭上賺了不少銀洋。如此而已。本寨人不知城裡的讀書人為何這樣惦記一位戲子,一趟趟來察看老屋。有什麼可看呢?有曹跛子耍蛇那樣好看麼?有湖北班子的大變活人那樣好看麼?
他們把外地統稱「開邊」,似乎唯馬坪寨才是中央,只有身處中央的人才活得最有道理,而「開邊」人總是有些古怪的。
待外地人走了,本寨人進去撿個煙盒子,撿個汽水瓶子,看能不能廢物利用。有時他們也把招引遠客的大照片評議一番。
「乖致得婊子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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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致什麼?嘴巴好大,醜死了。」
「奶子砣砣的,養五個娃崽不礙事。」
「色是禍呢,沒聽說過嗎?紅顏薄命。」
「莫搞下的。人家是人民代表,毛主席都請她到北京去坐皮椅子。我舅舅說過,那皮椅子一坐下去就塌兩尺,你臠心都到了口裡。」
「死豬子,你坐了我的斗笠。」
眾人意見各別,有一點共識卻堅定不移,即這號洋式女子擔不得糞桶,鍘不得豬草,只能擺看,切切不可做娘子的。至於電影戲,他們也覺得不以為然。縣裡的班子來掛白布放過兩次電影戲,既無鑼鼓也無唱腔,不論生旦淨末丑,只是講講白話,才端上碗就吃完了,才上床睡覺就天亮了,快得實在沒有道理。當時村長看見銀幕上又打仗又開荒硬有幾百號人,忙煮了兩鍋麵條辦招待,後來電燈一黑,千軍萬馬不知去了哪裡,場上只剩下兩個放片子的夥計——他娘的電影電影,就是這樣騙人的呵?
楊家二小姐不過是唱唱這種沒腔沒板的騙人戲,一沒當上縣長太太,二沒在城裡開鋪子,馬坪寨鄉親覺得這事並不怎麼光彩——儘管她還算仁義,給鄉政府捐過一台水泵。
鄉長嚴禁馬坪寨人破壞老屋,也不許用它來囤糧谷或關牛羊。有一次,三老倌拆了一根檁子去修水車,鄉長知道後立刻瞪眼開罵:「胡鬧!你曉得人家是什麼人?毀了人家的家產你有幾個腦袋去賠?就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了,你搞破壞呵?」
眾人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戰,覺得鄉長的眼瞪得極有道理。
這一年,坡上的竹子全開了花;挖山時又挖斷一條碗口粗的冬眠蛇,各戶都剁去一截煮著吃了;有人還更下作,在水井邊上屙下一堆臭糞,漚出了一窩蛆。總之,這世道有些不正經了。城裡的一些青年學生跑到馬坪寨來貼大字報,喊口號,舞紅旗,砸爛石頭獅子,召開批判大會,撕下楊家二小姐的大照片,四下里瞪眼睛惡狠狠一番。據他們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臭妖婆也被都市裡的革命人民揪出來了。哪是什麼革命藝術家呢?她不過是個臭妖婆罷了,大破鞋罷了,美國女特務罷了,不但大搞反革命活動,還同好多男人不乾不淨——妖婆子有勾魂術哇,勾的都是大人物。你看看,你想想,有這樣的禍水,中國還能不亡黨亡國麼?有朝一日美國和日本的飛機還能不來丟炸彈麼?……這些話,說得馬坪寨人面色慘白。
到歲末時分,馬坪寨的返銷救濟糧沒有發下來,大概是楊家妖精婆反了革命,鄉親們也跟著受連累。眾人便氣憤,尤其是男人們,紛紛詛咒那勾魂的淫婦。
某位婦女被柴煙嗆了一口,不免火冒三丈:「勾魂也是本事,你曹跛子要你家妹子去勾勾看,勾猴!」
幾位女子立即附和:「勾猴!」
婦女又說:「哪個叫你們男人渾身骨頭輕?勾了魂,活該!」
幾位女子再次附和:「活該!」
旁人便默然。
關於楊家二小姐的消息從此絕跡。她或許死了,或許坐了大牢,大家對此都吞吞吐吐。馬坪寨青磚老屋的階基已被荒草淹沒,再無什麼人來探訪。
不知什麼時候,鄰居開始悄悄議論,說半夜時分常聽到空樓里有人咳嗽,還有清清楚楚的腳步聲和潑水聲,想必是老宅子不乾淨,鬧鬼。這一說,男人們膽子再大,也不敢用老屋來碼柴和囤石灰,白天也躲它遠遠的。有時候母雞跑到那裡去了,或許生了野蛋,男人們也不敢去尋找清查。
這一年,公社機關的幹部又多了一兩桌人,加上有幾個單身漢要結婚,房間顯得十分緊缺。公社幹部看中了馬坪寨這棟磚樓,又覺得有責任打破鬧鬼的迷信。黃秘書來看過幾次,說根本沒聽到什麼腳步聲和潑水聲麼,只有幾隻老鼠麼,看把你們嚇成了這樣。鄉親們不相信黃秘書,說你們吃國家糧的福氣大,八字硬,陽氣足,火焰高,自然是看不到鬼的,哪能與我們農夫子比?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第一個奉命搬進空樓的是伙夫,一個叫熊知仁的後生,眾人都叫他知知。他挑著鋪蓋捲來到老屋前,被前面一團黑影嚇了一跳。他挺長脖子,眯縫眼睛,透過又破又舊的兩塊小眼鏡片,把前面的黑影警覺地辨認了一番,發現是棵普普通通的樟樹,方定下心來。
他的小眯眼自然是被灶火柴煙燻壞的,很多東西看不真切,以至他邁進大門時,差點又被門檻絆了一跤。他晃晃地站穩腳跟,收收鼻孔。
「香!」
天井裡只有鳥糞和腐草的酸臭,左邊廂房裡有兩個木匠忙著破木下料,松木味也不能說是香。
黃秘書說:「你放下東西,去下灣村喊四個泥匠來。」
「香!」他依然專注地收縮鼻孔。
「什麼香?」
「牙膏香。」
「哪來的牙膏?」
「真真是香。」
「鬼打懵了,快去喊泥匠吧。」
「賊養的,我鼻子明明……」知知覺得自己的鼻子是有點不堪信任,咕咕噥噥去下灣村請泥匠。
下午,他清掃老屋,掃走幾堆落葉和鳥糞,又嗅到了那股似有似無莫可名狀的香味,不覺有些奇怪。那香味到底從哪裡流出來的?或者——到底有沒有那股香味?他四處查找,挺長脖子,對樓宅的各個局部投去警覺目光。一磚一石都放大了,清晰了,凸現了,柱子在移動,牆壁在旋轉,頭頂的大瓦蓋也波動翻湧起來,似乎有了某種活氣,暴露出某些意思。他在天井一角撿了個破燈盞座子,覺得分明有個人,曾經在這盞燈下等人,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默默地流淚。他看到後院荒草掩蓋著的一條石板小徑,覺得分明有個人,曾經在這裡跑來跑去捉蝴蝶,笑聲碎碎地裝滿一院子,還有汗津津的肩胛在棗樹杆上倚靠。他又發現一口廢荷塘,積滿干泥,長滿茅草,有個癩蛤蟆跳了一下就不動了,胸有成竹地盯著他。他猜想當年這裡定有一灣碧水,半池蓮荷,映著藍的天白的雲,映出塘邊一件紅衣衫,跳動得像一團火。塘邊有塊石板特別平滑,差不多是一面墨色大鏡,那當然是一雙柔嫩的赤腳,曾經反覆在這裡踩踏,才有今天細膩柔軟的石面。
他像一條狗,繼續找著,嗅著。他來到樓上,看見許多碎瓦片。他還在板壁上發現了一個墨寫的「羊」字,在一道壁縫中發現了絲線球和鋼筆帽,在一個窗台上發現兩道刀砍的痕跡,一個缺了腿的鑄鐵香爐。這一切過於瑣屑零散,沒有什麼含義,但似乎也能串起來,串
出一個關於某人的故事。知知是一條能嗅出故事的狗,甚至明白了這個故事的許多細節,連很久以前的一個眼波,一聲病中的呻吟,他也能用鼻子在塵封的磚瓦梁桷中細細挑剔和挖掘出來。
他很有信心地走進一間雜屋,與蛛網和蚊蟲大戰,在成堆的松子裡果然又有新收穫。有一個玻璃鏡片,不知曾照過什麼樣的容顏。還有一根泥垢包裹的銀簪子,在掌心裡一擦,便閃出一道誘惑的銀光。
「亂丟亂丟,不就在這裡麼?」
他自言自語,帶著一種埋怨的口氣。話一落音自己也奇怪,他埋怨誰?為什麼事埋怨?其實他至今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這個樓宅曾經住有一個大戶,家中有男有女,如此而已。但他又很有把握,似乎認定曾有一個女子經常在這裡敲核桃殼,經常在這裡繡花和畫畫,經常與母親鬥嘴抬槓。她的牙齒還老出血,尤其是刷牙的時候,一吐便是一口紅水,這是不會錯的——他這種把握簡直無根無由,一冒出來後卻頑固透頂趕也趕不走。
伙房裡有人叫他。他挑著一擔草往柴房走去。他走過曾經有人走過的樓梯,穿過曾經有人穿過的廳堂,跨過曾經有人跨過的門檻,聽到長長一聲嬌滴滴的嗯——啦,不覺嚇了一跳。仔細一聽,發現剛才不是人聲,只是一扇木門旋出的聲音。
接下來,他聽到柴房內有人潑水,進門一看,卻未見到人影,但地上和柴捆上真真切切有些水漬,還透出女人的發香,好像剛才確實有人在這裡洗過頭髮。怪了,今天這裡只來了泥匠和木匠,絕不可能有女人,而且誰也不會如此混蛋,往柴房裡潑水吧?
回頭想想,剛才的嗯——啦,到底是人聲還是關門的聲音?
「鬼——」
一擔草丟在地上,他鬚髮倒豎,扭頭就跑,一口氣跑出半里地,鑽進路邊一戶人家,在桌子下蹲了好半天。「有鬼呵——」
鄉下鬧鬼的事很多。供上豆腐、雄雞、糍粑,請法師來偷偷念一通咒語,就算驅鬼辟邪了。熊知仁瞞著黃秘書,請寨子裡的四伯爺做了一場法事,又睡了一天一晚,出了身透汗,自覺是好些了。收收鼻孔,至少是不再有香氣。
這一段時間,公社幹部陸續入住空樓,食堂里越來越忙。不過知知不用去砍柴,也不用買柴。村村寨寨都在鬧文化革命,打爛了很多泥木菩薩,清剿了很多報刊圖書,包括物理化學小說散文什麼的,亂七八糟堆在灶口,都可以當柴燒,用來煮人食也熬豬食。知知有點怕菩薩,不知燒菩薩會不會遭到報應,但想到自己只是奉令行事,幹部要他下毒手,神靈未必怪罪到他的頭上吧?劈著燒著,他膽子越來越大,甚至還有點興高采烈,一刀劈下菩薩的大耳朵,又一刀剁掉菩薩的肥腳板,對各路神仙大開殺戒。
他在廢紙堆中發現一張大紙,不知是什麼紙,反正紙面很光滑,很堅硬,指頭一彈便有嘣嘣脆響。他湊上前一瞅,發現是張大照片,上面有一個女人,似有幾分眼熟。他突然想到,這不是小楊子麼?不就是老楊家的二姑娘麼?以前他也聽說過小楊子的故事,只是他想像中的大小姐,嘴巴沒這般寬大,頭髮沒這般捲曲。
美人,美人呵。可惜,好端端的照片已經撕破,截掉了大小姐的一隻胳膊。他在紙堆中翻來找去,好容易才找到那條斷臂。
他想了想,把照片帶回自己的住房,貼在米桶上方的牆上。那裡已經貼了兩張治蟲防蟲的宣傳圖,還貼了張表現五穀豐登的新年畫,現在再加一個女人,屋裡顯得更加明亮。他眨眨眼,覺得照片上的人也衝著他眨眨眼。他轉過身去,覺得照片上的人也乘機愛東張西望,只是你再看到她的時候,她也迅速恢復原態,直愣愣地盯著你。這妖精,好勾人的眼睛,看人怎麼看得這樣深呢?看得這樣呆呢?無論你躲在哪個角落,不論你在幹什麼,她都死死地盯住你,像有什麼話要說。怪了,她對知知有什麼可說?他雖說是她的同鄉,但從不認識她,成天只知道劈柴、燒火、涮鍋、挑水,那兩個大水桶,壓得他腿杆子上青筋直暴,一球球地扭成了結。伙房裡還老是丟失東西,昨天留給公社書記的一碗豆腐,不知被誰偷去吃了,害得他被書記臭罵了一通。
他發現楊家小姐眼裡有亮晶晶的東西,嚇了一跳,忙取下鏡片擦了擦,戴上鼻樑再去瞅,發現那雙漂亮眼睛裡又沒有什麼了。
但他堅信,楊家小姐剛才的的確確哭了,這是絕對不會錯的。
想到這裡,他慌慌出門在伙房、廁所、菜地亂躥了一陣,返身來到照片前,聲音直哆嗦:「你哭什麼?」
楊家小姐依然一動不動。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對方仍然沉默。他現在似乎看得更清楚,那眼裡確實有淚光。想必是痛?是有病?是有什麼傷心事吧?知知把她的臉蛋摸了摸,找來幾顆飯粒,把照片的另一塊粘接上去,算是把胳膊還給了女人。借著窗外一抹霞光看去,楊家小姐臉上似乎泛起一抹紅潤,嘴角也有一絲感激的微笑。
天色漸晚,窗紙被風吹得叭叭響。知知怕楊家小姐受寒,便在照片上方釘兩口竹釘,掛上一件棉衣,這樣可給照片增加一些溫暖。到後半夜,他索性把照片從牆上揭下來,壓到了自己的枕頭之下。
這以後,旁人都覺得這個眯子有些異樣。他幹活特別賣力,還特別高興,挑著一大擔水上路,有時還扯開鴨公嗓,把不成調的山歌吼上兩三句。他開始變得勤於洗衣,洗澡、洗手,手背上那張黑膜不知何時已經揭走,衣上的補丁也整整齊齊。到他房裡去看看,床下不再有那些亂糟糟的草須了,擺放大小醃罈的屋角也不再有蛛網。他的桌上還出現過肥皂盒和小圓鏡,甚至還出現過鮮花。「熊大相公也摩登了,恐怕也想收親呵?哈哈哈!」黃秘書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知知似乎沒聽見,仍然捉針捉線地補衣,赤裸的背脊彎曲如弓,脊骨一節節清楚地挺突可見。
「是四妹子唱歌?」黃秘書豎起雙耳,好像聽到了什麼,在老宅子裡里外外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伙房。「奇怪,明明聽到有人唱歌,怎麼聽著聽著又沒有了?喂,死聾子,你沒聽見麼?」
知知還是不抬頭,不理他。
黃秘書常到伙房裡來轉游,有時要燉牛肉,有時要煮麵條,有時要取點醬油。他來一次,油罐里的豬油或茶油就要淺去一截。知知很討厭這隻油老鼠,找公社會計和公社書記嘀咕過兩次,黃秘書就對他臉色很不好看,總是支使他去打掃廁所或者下井清污。這一天,他又支使對方為劉會計去洗鞋襪,然後在伙房裡大找櫥櫃的鑰匙,大概對醬油或豬油有所圖謀。不料在桌上床上翻找了一陣,竟翻出了草蓆下的大照片。嘿,這不是那隻大破鞋麼?不是那個美國女特務麼?
黃秘書當時就大叫起來。
正巧碰上春耕在即,公社照例要召開大會,以階級鬥爭促進農業生產。一批地主富農被押到台上低頭認罪,知知也被掛上了木牌,與地主富農為伍了。小楊子的照片成了他抗拒革命、思想墮落的鐵證,被塗上紅叉,倒貼在木牌上。
「熊知仁,你那天蒸飯不記得放水,蒸出幾十斤鍋巴沒法吃,是不是賊養的故意浪費人民的糧食?」
「熊知仁,你炒的白菜里有蛆,把我們革命幹部當豬婆餵呵?」
「你三天兩頭就剃頭洗澡,一個癩蛤蟆還想當相公,是不是忘了本?」
「你房裡沒有毛主席的像,只有女特務的像,什麼意思?」
「你還流氓,把那妖精片子藏在被窩裡!」
……
幹部們展開了揭發批判,沒顧得上幾個小後生躲在人群里嗤嗤暗笑,還有一些女人很不自在地你揪我一把,我捶你一拳。
知知勾著腦袋一直沒吭聲,呆了一般。忽然,一注紅血從他鼻孔里流了出來,叭嗒叭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用手抓了一把,手掌頃刻間就血淋淋了。用袖子揩了一把,整個袖口也立刻血糊糊了。有位幹部愣了一下,端來半碗冷水,往他腦門和後頸拍了幾把,但他的鼻血還是一股股往外涌,染紅了胸襟,染紅了鞋襪。幹部推他下台去,他硬著頸根不肯走,一擺頭,鼻孔里一個血泡爆炸,在身旁一位老地主的臉上濺下幾顆血星。他的血開始很濃,是黑紅色,流著流著變淡,摻了水一樣,成了淺紅色。不知是誰遞來一團棉花,塞住他的鼻孔,但紅血很快浸透棉花,繼續向外奔涌,弄得批鬥台上的桌子、板凳、茶杯、話筒、標語牌全都血跡斑斑。隨著會場秩序的混亂,他的鼻血越流越快,簡直是向外噴射。一條老狗從他脅下躥過去,不小心被噴出一個紅艷艷的狗頭,汪地慘叫一聲,向台下躥去。一隻白母雞也被噴成了紅母雞,扑打著翅膀飛到樹上,於是樹葉也被染紅了大片。地上的血水積厚了,漲高了,開始蠕動,裹著沙粒和落葉向低處扭擺而去。不知被誰踩了一腳,立刻又帶出幾個血腳印,讓人不能不想到殺人現場。
知知自己也被這景象驚呆了,嚇慌了,開始捂著鼻子哇哇大叫地亂跑,血雨就隨著他四處飛灑,滿地狂濺,簡直是一台指向哪裡就紅到哪裡的高壓噴漆槍——在場人誰都不敢相信,這個瘦精精的孤兒,竟有那麼多血來染紅馬坪寨。
這一天的批判會只得草草收場。據人們說,自這一天以後,公社機關所在的楊家老宅不再傳出女人的歌聲,但有時會飄出女人的哭聲,時有時無,似近似遠,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看來還是有鬼呵。
多年以後,據說文化革命結束了,楊家二小姐也獲得平反,仍然是著名演員和革命藝術家,還上了電視和畫報。那天鄉政府周會計臉上像抹了一層油光,夾一冊畫報從縣裡開會回來,幹部們都尾隨而去爭相觀看。熊知仁搓搓手,想起了什麼,也跟了上去。周會計正眉開眼笑,回頭看見他便揮揮手:「開幹部會,你來幹什麼?去去去!」
知知怏怏地回到家裡繼續磨豆腐,看白色的豆汁一汪汪流下來,不覺發了呆。
此時他早已經離開了政府機關的食堂,回到寨子裡,開了個路邊小飯店。飯店生意還不錯,尤其是饅頭賣得好,豬血豆腐更有名氣。知知不記仇,當年的公社幹部來了,他給老熟人的碗裡多抓點蔥花薑末,湯勺子往鼎鍋里舀豬血豆腐,也總是攪得深一些。聽說鄉政府要黃秘書退休回鄉,退休費卻只有每月兩百元,他還推了推那架斷了腿的眼鏡,肅然正色地說:「只兩百塊錢就打發了?這樣對待老同志,不平民憤的!」
有一天,從鄉政府方向來了兩個「開邊人」,說的京腔不容易聽懂。一位老婦人身著無袖旗袍,有細嫩白淨的臉皮,但下眼皮鬆弛垂落,疊出了肥厚的兩個眼袋。大概腿不靈便了,她坐在輪椅上,但還是描眉畫眼,香氣撲撲,抹了淡淡的口紅,戴一圈金光閃閃的項鍊,顯得很有些身份。推著輪椅的另一位女人約摸五十來歲,挎一個小皮包,對老婦一口一聲「阿姨」。
兩人看了楊家老屋,看了水電站和學校,回頭把知知的小飯店也很有興趣地打量。老婦人似乎是在說,她小時候最愛吃這種豬血豆腐。
知知眯縫著眼辨認來客:「來兩碗?」
老婦人望了他一眼,眼中透出驚異,是一種看見熟人時的表情。「這位鄉親,是不是姓彭呵?」
「不是,我姓熊。」
「我們見過面嗎?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的。」
「肯定見過的。這幾年我經常到縣裡去進貨……」
「對不起,我們不住在縣裡,住在老遠老遠的地方。」老婦又低頭自語,「哎喲,你看我這個腦子。」
不知是誰在旁邊插了一嘴:「知仁大哥,她就是馬坪寨的小楊子呢。」
小飯店裡的幾張面孔都轉了過來,熊知仁更是吃了一驚。他沒料到當年照片中的女人,竟躺在輪椅里,濃妝艷抹,皮泡眼腫,像一條香噴噴的五彩大金魚。這就是小楊子麼?就是以前大照片上的女子?不會吧?他搓搓手,有點手足無措。
周圍人頭攢動,議論著輪椅和項鍊。大概被那張老臉弄得有點掃興,也沒看到人們預料中的小轎車,幾位後生子立刻大不以為然。不知是誰對誰在說:「縣酒廠的酒糟好得很,你要的話就趕早去。」
「來兩碗吧,不要錢的,你們嘗嘗。」知知終於想了可以做的事情。
他注意到小楊子伸過來的手臂,又肥又白,靠肩胛的地方,有一條兩寸多長的疤痕——正是當年照片撕裂的地方。他胸口一緊,感到吐不過氣來。
「大嬸,你……這隻手受過傷?」
「唉,也記不清了。」對方笑了笑,眉梢優雅地向上一挑,「那些年,受林彪和四人幫的迫害,身上的傷哪止這一處呵?腰上和背上還有內傷哩。」
「阿姨,你要不要一點?」陪著她的中年婦人似乎吃不下,把豬血塊往她碗裡轉讓。
「蘭蘭,我夠了。」老婦人嚼了一小片,嘴唇舔了舔湯,也把碗放下。「同志,味道還可以,只是有點不衛生,你這些碗都沒有蒸過吧?沒用過洗滌劑吧?我一看你這鍋灶,這碗筷,哎哎,想吃也吃不下。」
知知慌慌地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又說:「你們農民同志,現在可以勞動致富了,形勢很好呵。不過,還要注意提高社會主義覺悟,要講究心靈美呵。沒有美,就沒有生活,對不對?勞動光榮,但要按照黨的方針政策辦,是吧?現在這個物價,亂啦。社會風氣,亂啦。我就真納悶,怎麼也沒人來管一管?蘭蘭,上次報上也說了,有些人賺黑心錢,我看還是心靈美的問題沒解決好……」
「阿姨……」中年婦人看了知知一眼,似乎覺得老人把話題拉扯得太遠。
這時候,知知才發覺,楊家小姐雖頭髮花白了,但聲音還脆亮如童。大戶人家的女人就是養得嬌些。
老婦人取出香水紙餐巾,擦了擦手。兩人道過謝,一高一低往大路而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水味,還有地上那朵皺皺的紙餐巾。
知知一直沒有說話,看面前兩碗幾乎沒怎麼吃動的豬血豆腐,騰騰冒著熱氣。
他肯定不適應香水味,感到頭有點暈,鼻腔深處也熱熱的,有液體在涌動。他知道那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趕緊捂住鼻孔,進屋去找棉花。屋裡亂糟糟的,沒有洗曬的衣服四處堆放著。兩隻老鼠從谷籮里驚慌地逃躥出來奪路而去。他眯縫眼睛四下瞅去,也沒找到那件破棉襖,沒找到可以塞住鼻孔的東西。看來,是得有個人管管家了,他該下決心娶個女人了。
198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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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1988年《青年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有法文譯本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