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跡

2024-10-04 10:05:03 作者: 韓少功

  山民們把一種直立動物叫毛公,也叫熊罷——「罷」是「羆」的誤讀吧?或者是字典上錯了,「羆」是「罷」的訛傳?

  聽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難免疑惑。

  

  照山民們的描述,熊羆不是狗熊,不是馬熊,走起路來像人,門長樹大,手臂很長,常常用爪尖抓破樹皮,取出樹膏塗滿自己一身,日長月久,結成硬殼,大概可用來防寒。這種野物不知有什麼樂事,喜歡哈哈大笑,尤其是遇到人的時候,兩隻前爪緊緊掐住人的雙臂,然後伸出紅鮮鮮的舌頭仰天長笑,高興夠了,才從容騰出一隻爪子,向你的面孔遮天蓋地而來——攫取你的眼珠。

  山里多熊羆,自然也多出許多戮殺熊羆的技藝。人們說,熊羆有時撞進寨子,坐在門檻上玩耍。根據他這一愛好,你可以打制一個木頭夾套,用木杈撐開,裝在門檻上。熊羆來了見此奇怪傢伙必然生氣,必然好奇,常常會去捏拿捉弄。一旦杈倒,粗大的夾木忽然緊合,正夾手足或生殖器,悲嚎處必有鮮血淋漓。只是你去收熊羆時須記得用米潲水洗地,免得它的同夥循著氣味來報復。有一次慶老倌就是忘記了這一點,結果十幾隻熊羆嗅到了血跡,悲憤欲絕,嚎啕不已,把慶老倌一家三口滿門抄斬,連他的灶台也被搗毀了,水缸也被打破了,曬在門口的衣服全被撕成碎片。

  自然,還有一種更見心機的滅熊之法。人們挑上兩桶摻有烈酒的糟酒,起風時順風挑進山去,讓酒香飄入山林。熊羆最嗜糟酒,見人不多,便會出來打劫。它照例會抓住人的雙臂仰天大笑。只是獵人的雙臂早已套上竹筒,乘對方仰天極樂的當口,雙手從竹筒中抽出,取出鉤刀,猛刺對方胸脯。這種鉤刀無需刺得很深,因為鉤刀的兩刃都有齒形倒刺,刺進皮肉以後,易進不易退。熊羆抓住刀頂越拔越痛,只得反退為進,最後越搖越深,直扎得自己血漿噴濺,差不多是以全身氣力和全部憤怒把自己扎死……多少年來,人們借用這種狠毒伎倆,目睹了一頭頭笑如人貌的野物,如何焦躁和兇猛地自絕。  如果博殺中發生意外,沒把熊羆刺死,那也不打緊。人們只須記得逃跑時要就低不就高,順著坡勢往下跑就會比較安全。其中的原因,是熊羆上山快而下山慢,頭上的毛髮太長,老是在眼前蕩來蕩去,遮擋了它的視線。它下行時不得不用前爪撩撥頭髮,撥到三五下,七八下,白白浪費時間,只能聽讓狡猾的獵手逃之夭夭。

  這些年來,熊羆已經少見了。這次我們野生動物考察組沒有帶糟酒,卻帶上了照相機和從派出所借來的高壓電棒,跑了好幾片林子,未見到熊羆的蹤影。在一片包穀地里,發現了一些吃剩的包穀棒子,還有三兩個模糊不清的腳印窩子,似乎是山豬的。但山豬蹄子沒那麼長,那麼大,所以也可能是熊羆的,或者是人的。

  我們循著一條小徑進了寨子。這裡多吊腳樓,多醃罈和多狗吠。山民表面上並不熱乎,見遠客來了,不太說話,而且砌牆的砌牆,犁地的犁地,一張張黃臉轉瞬即逝,甚至無人上來遞煙和請坐。但到吃飯的時候,要是家中沒什麼好菜,當家漢子二話不說就去了屋後。一聲嚎叫傳來,必是放倒了一隻羊。

  吃完了酒肉,更多的銅色的面孔圍攏來,遮去了門外那塊天空。他們好奇地打量我們的眼鏡、照相機以及高壓電棒,還有某位同伴的大鬍子,問山外的竹木是什麼價,問供銷社到了柴油沒有——似乎凡進山的人都悉知供銷社的行情。他們又問我們收不收購猴子——據說他們前不久捉了一隻猴,那畜生在籠里哀哀地哭了好幾天,只是一見女人就活蹦亂跳,胯下還濺出一些不知羞恥的東西。

  我有些睏倦了,為了用不停的談話來撐住眼皮,無意中問起對門嶺上的一個山洞,問洞裡為何有幾塊燻黑的石頭。

  「那是大腦殼。」

  「大腦殼是誰?」

  他們笑了。不知是誰又說了句什麼,他們笑得更厲害,聲浪使一位母親懷裡的孩子受驚,鬆開奶頭開始大哭。

  「大腦殼是你們寨子的?」

  「莫是,下邊的。」

  「他住在山上幹什麼?」

  他們又笑了。

  看來他們有些事不願意說。

  直到夜裡,在我一再追問之下,一位老阿公才說出了事情原委。這位老人瘦精精,懸吊吊的褲腳下,腳踝有些紅亮粗腫,腳杆與腳板構成了僵硬直角。鬆弛的麵皮往下滑落,被癟癟的嘴腔接住了,頂住了,只是嘴唇頂得太吃力,便彎曲如弓,緊密地抿著。

  據他說,大腦殼是一個後生,娘死得早,只有個爹,成天跟著爹在山上打岩頭——也就是石匠打石頭。他腦殼長得大,形如倒立葫蘆,人家就經常叫他大腦殼,反而不大記得他的尊姓大名。他不怎麼講話,也熱心給人幫忙,哪家要砌屋,哪家要殺豬,都喜歡叫他當下手。他忙完了來吃飯,不要魚不要肉,只是喜歡吃辣椒,常常半碗辣椒半碗飯,吃得嘴巴紅紅的,全身冒大汗。日子一久,人們又叫他辣椒娃。

  他爹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有一次做上門工夫,給一個富人打磨子,已經差不多打好了,忽聽得主人說丟了一個手電筒,還懷疑是大腦殼拿走的。他爹大怒,說他家上下十二代人,在這裡做人從來都是噹噹響,從不亂拿人家一根草,今天怎麼碰上一條瘋狗子咬人?他把主人大罵一通,一錘子砸碎石磨,揚長而去。

  這家院門前的石獅子,還有石門框,都出自他爹的手。因此臨走之前,他爹還覺得不順眼,咣咣咣咣,把這些石頭統統砸碎,情願退還多年前的工錢和料錢。

  回到家裡,他爹也不問大腦殼,只是到第二天早晨,發現竹簍子裡關著十幾隻蛤蟆,才臉上漸生疑色。他叫來兒子,問大腦殼夜裡如何叉得蛤蟆,問對方是否拿了別人的手電筒。

  大腦殼臉色轉白,沒吭氣,居然點了點頭。

  爹爹氣得差點當場暈倒,被兒子扶起來,睜開眼,一巴掌,打得大腦殼貓樣地叫了一聲,輕飄飄飛出了門檻。

  你去死!岩匠這樣罵道。

  你不要再讓我看見!這話也說得恩斷義絕。

  大腦殼沒吭聲,摸著臉,走了。

  寨子裡的人好幾天不見大腦殼,便四處找他。以為他去了舅舅家,以為他跳了河,以為他上了吊,但找來找去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概半年之後,有人在山上看見他了。開始以為是看見了熊羆,後來發現他身上雖然多毛,但還掛一塊破布,腦殼有倒立胡蘆的形狀,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那不是大腦殼吧?

  人們向他喊話,他有點吃驚,拔腿就跑,一溜煙就不見了。這以後,打獵的,砍柴的,尋草藥的,看見他的人就更多。有時候還發現他的腳印和糞便,與山豬和熊羆留下的不大一樣。他們回來說,大腦殼在山上搭了個窩棚,有時也在岩洞裡睡,渾身披著長毛,而且毛色漸漸轉紅,活脫脫一個傳說中的紅毛野人。他頭髮長得齊胸,已經不會講話了,只會哇哇哇亂叫,見人靠近他的窩棚或岩洞就射石塊,做出呲牙咧嘴的兇惡樣子。很奇怪的是,他與樹根樹枝很是過不去,走路時看見暴出地面的樹根,一定要拔出來,再繼續走。爬到樹上去摘楊梅板栗什麼的,也總要把手邊的樹枝都折光,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層。你只要看見路上有雜亂的樹枝樹根,就知道他到過這裡了。

  他有時下到靠山田來抓泥鰍或捉魚蝦。薅禾的婦女們遠遠看見他,笑他赤身裸體。他似乎也懂,會扯兩片芭蕉葉在腰間一纏,遮住自己的下體。

  大家去勸他爹,要他上山去把大腦殼勸回來。他爹悶聲悶氣,任人家說天說地,只有一句話:「我沒有這個兒!」

  說得他煩了,他還會操起竹掃把,把說客們統統趕出門去。「我給狗當爹,給豬當爹,給老鼠臭蟲當爹,也不給他當爹!」

  大家再也不敢上他的門。

  冬天來了,大概山上野食少了,大腦殼也偶然出現在墟場上,一身紅毛嚇得人們大喊大叫,撂下擔子忘命逃跑,以為來了熊羆或者山鬼。知道他不是熊羆,更不是鬼,是遠近有名大岩匠的兒子,一些好事之徒去捉他,拿繩索去綯他。但一個個哪裡是他的敵手?他不知在山上吃了些什麼,手臂粗若大木,皮膚糙過牛皮,一聲嚎叫之下,後生被他左一個右一個統統放倒在地上——有的還哎哎喲喲回去熬草藥治傷。從那以後,沒有人敢惹他,一見他就如見閻王爺,遠遠地四散躲開。只有些小娃崽不怕,圍著他像看猴戲,跟在後面偷偷摸他的毛,摸他的光屁股。

  他一般來說不理睬娃崽,任他們摸來摸去,只是埋頭找他的鹽巴、辣椒和肉。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跑光了。因此挑子上的豬肉他想取哪一掛就是哪一掛,攤子上的干辣椒他想抓多少就是多少,一邊走就一邊吃起來,哪怕生肉也嚼得吱吱響。不過他並不白要,更不是打劫,在哪裡取了貨,就把事先挑來的柴捆放在哪裡,那意思很明白,算是給錢。

  他當然不大會算價,更不知道行市變化,只是以物易物,有個人情的意思。比如說鹽巴以前是很金貴的,現在已經大為便宜,但他似乎還是老規矩,一擔柴只換一小撮鹽巴,每次不會多取。

  好些人可憐他,遠遠地叫他多取一點,或者打手勢告訴他這一點,但他眨眨眼,呼嚕呼嚕不知說些什麼,還是只摳一小撮,走了。

  如果他沒挑來柴捆,也必會帶來草藥或者獸角——據說他從小就懂得幾味藥,是跟他爹學的。

  看到大腦殼這樣子,遠近四鄉的人都常常嘆息,說錘子生釘子,有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兒,一家人都這樣硬,真是吃銅飯屙鐵屎呵。倆父子本來好好的,怎麼一輩子就頂在個什麼手電筒上呢?不值吧?大家也常拿他來打比方。碰到買賣奸滑的人,就會有人說:「這傢伙,還不如大腦殼。」碰到脾氣倔犟的人,就會有人說:「這傢伙硬是個大腦殼。」或者說:「你打算當大腦殼吧?」

  後來,有一個幹部來到寨子裡蹲點,聽說了大腦殼的事,說只有舊社會把人變成鬼,哪有新社會把人變成獸呢?社會主義是個大家庭,不能讓任何人站在外面。在他的安排下,民兵上山去找他,好幾次差一點把他抓住,最終還是讓他逃脫。到最後,民兵們只好剝了一擔棕,織了一張大繩網,在他經常出現的路線上設伏,蹲守了三天三夜,才算是把他網住了。那一次還算及時,因為大腦殼的右腳杆上破了一圈皮,血糊糊的,正在發炎化膿,大概是前不久逃跑時被什麼割傷的。要是再晚一步,他得不到及時治療,一隻腳可能就要廢了。

  他被民兵們嚴密看守了一個多月。人們給他治了傷,洗了澡,剪了頭髮,還他一個稍顯人形的眉目。人們還給他新衣新鞋襪,只是他毛深皮厚,已經穿不慣衣服,棉布一上身就烙了他似的,痛得他縮鼻子縮嘴巴大喊大叫,好像要逼他下地獄。直到十多天以後,他才勉強接受了棉布,不再把扣子統統揪掉,不再把布片撕破。靠幹部用糖果引誘,靠兩個大個子民兵強力壓制,他還開始參加勞動,跟著男人們去挑土,抬石頭,下糞肥,甚至到鎮上送糧谷,只是一見到螞蟻和蚱蜢就捉,捉了就往嘴裡塞,嚼得吧唧吧唧的,讓旁人看著要嘔。他的一張長毛臉還是嚇人,走到墟場的貨攤前還是情不自禁地東取一團生肉,西抓一把辣椒,一邊走一邊咬著吃。行人要是衝著他笑,他也會傻笑。旁人要是同他說話,他只能嗷嗷嗷地亂叫,說不出自己的意思。

  他只是喜歡看寫字,對鎮上的一張舊標語也可以看上好半天。他也不知道鈔票有什麼用。他舅媽給了他一點錢,叮囑他去鎮上時不要白吃人家的東西,但他一轉背就把兩張紙鈔撕了,在牆上這裡貼一塊,那裡貼一塊。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沒有大小便避人的習慣。往鎮上送糧谷的那一天,他扯開褲頭就在街上拉屎,嚇得女人們尖叫著逃跑。

  蹲點幹部說,要讓他變成人,還得下功夫。

  教他說話識字的民師已經安排好了,讓他重新文明起來的毛巾、牙刷、椅子、桌子、帽子、鏡子、書本等等也陸續到位。但這一天夜裡,天墨墨黑,寨子裡的人都睡著了,大腦殼住的那間公屋裡突然發出一聲大叫,差一點把天震塌。有人驚醒了,把幹部和民兵也叫醒,跑到公屋開門一看,只見大腦殼無影無蹤。他的衣褲鞋襪倒一件沒少,都亂糟糟地丟在地上,摸一摸,還有點體溫。他的門被民兵反鎖,倒是沒有怎麼動,但窗柵已經散了架,被砸得稀里嘩啦。

  嘿!這傢伙,又上山啦?

  人們打著手電筒或舉著松明子,上山去找他,但找遍了他以前住過的窩棚或岩洞,也沒發現他的人影。到後來,上山的人也不見他的腳印和糞便,更不見他折斷的樹根樹枝。有人說,他可能死了,可能去了別的山區。但不管怎麼樣,看來他是鐵了心不當人了,要他回到寨子裡來是很困難了。

  他爹對此事一直沒有態度,即算大腦殼被捉回寨子裡那兩個月,他爹也沒去看過他,從不提到他,只是一直做他的岩匠。他年近七旬,還參加修路,架橋,砌屋,建水庫。他當勞模得了好多獎狀,攢下點錢捨不得用,最後全捐了出來,給中心小學做了幾間教室,給鎮上建了一座石板橋。

  直到他被野豬咬去了一隻腳,成了個殘疾,才住到敬老院去養老。人們去幫他搬家的時候,發現他家樓上滿是干辣椒,大部分當然已經霉壞,成了黑枯枯的渣粉,一經攪動,就飛出很多飛蛾。大家想起他每年都種一園辣椒,在大腦殼在的時候是這樣,在大腦殼不在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由得心裡都有些不好受。

  但大家在他面前不會說起那個人。

  198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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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初發表於1987年《鐘山》,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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