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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生活的旅遊者

2024-10-04 09:49:33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仲春季節,清晨的薄霧裡,貝克薩區(里斯本的商業區,亦即作者筆下索阿雷斯就職的地方——譯者注)懶洋洋地甦醒過來,連太陽也爬升得慢慢騰騰。清涼空氣中充滿一種靜靜的歡欣,一陣微風輕柔的呼吸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生命在寒氣中輕輕地哆嗦,但此時微風已過。生命與其說是在寒冷中哆嗦,不如說是在對於寒冷的記憶中哆嗦;與其說是哆嗦於現場的天氣,不如說是哆嗦於這種天氣與即將到來的夏天的對比。

  除了咖啡館和奶品房,其他店鋪都還沒開門。但這種寂靜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種疏懶性的安定,而是純粹的寂靜。空中有一圈淡黃色晨光,透過薄霧的藍天微微發紅。少許路人顯現出街頭生活開始時匆忙不寧,在一家不常打開但碰巧一早就顯露人面的窗子前,熱鬧更多了幾分。電車在霧氣中沿著一線節節編號的黃色車轍,一節節駛過去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開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氣。

  我沒有任何思想和情緒,只是在自己的感覺中漂流。我早早就醒來了,出門後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我審視這一切,用思想來觀看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緒的薄霧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游的霧流,似乎慢慢滲入了我的體內。

  我不無震驚地意識到,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麼,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著和聽著,在無所事事的閒逛中我什麼也不是,不過是一個接受影像的鏡子,是一塊現實物件在上面投注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甚至比這種情況更糟糕。我一直在心靈中自我否定,我自己關於街道的玄想式觀察就是對街道的一種否定。

  當霧氣升高的時候,霧流多少有些混濁,披上乳白色的光澤。我突然注意到,眼前有了更多的喧鬧,來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態看上去少了一些匆促。與其他所有人悠閒步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賣魚女人的快步,還有麵包師們提著古怪籃子的大步,給街市另添新的景觀。兜售其他貨品的販子們也形色各異,貨籃里的花色比內容更加多樣,企圖在此起彼伏的叫賣中能勝人一籌。一些送奶人的金屬罐子,在曲曲折折的營銷路線上發出混雜的咔咔聲,好像他們是一串發出怪異聲響的破琴鍵。警察則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對難以察覺的一天來臨,代表著文明統一的否定。

  我現在感到,如果我僅僅是一個能夠看見這一切的人,除了觀賞以外與周圍的一切毫無關係,如果我細察這一切,恰如一個成年旅遊者今天剛剛抵達生活的表層,那該多麼好!如果一個人生來一直疏於學習,不曾把諸多學舌而得的意義強加萬物,他只能看到各種事物內在的意義,不在乎人們憑空外加的意義,那該多麼好。如果一個人僅僅能夠知道賣魚女人的人性現實,無須去給她一個賣魚婦的標籤,無須知道她的存在和賣魚的事實,那該多麼好。如果一個人僅僅能夠以上帝之眼來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該多麼好。如果一個人能夠棄絕神學式的深研細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時那樣來注意一切事物,把它們視為神秘的顯現,而且視之為現實之花的直接開放,那該多麼好。

  我聽到鐘樓或者時鐘敲擊鐘點的聲音——雖然我沒有計數,但可以肯定是八點鐘了。時間存在的乏味事實,將社會生活強加於持續時間的種種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邊地,一種確定未知事物的限界——將我的思緒引回自己。

  我看看周圍的一切,眼下充滿活氣和普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殘缺不全的藍色碎片依然朦朧若現,我看見天上的大霧正完全散去,正在滲入我的心靈和人間一切,正在滲入萬物中能夠令我心動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視界。我被眼前的所見遮蔽如盲。我現在的感覺屬於知識的乏味王國。這不再是現實:僅僅只是生活。

  ……是的,我所從屬的生活也從屬於我,這不是僅僅從屬於上帝或者從屬於現實本身的現實,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卻給我一種真實之感,或者打扮出可能為真的模樣。它以一種固定的形式存在於什麼地方,超越了曇花一現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給我一種絕對的圖像,還有使一顆心靈得以顯現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雖然沒有我想像的那樣慢)擇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樓上的房間。但是,我沒有走進大門,猶疑著繼續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貨物所充斥,擠滿了顧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類小販。我緩緩前行,如一個死人,一個視而不見的人,一個眼下什麼也不是的人:他不過是一個人形動物,繼承著希臘文化、羅馬法規、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幻象,那些足以製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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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生活將會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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