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09:41:33
作者: 賀緒林
司馬亮在三邊縣跌跤的真正原因是栽在了「財」上。這件事一想起來他就頭痛,因此對誰都不願提及。
當初他去三邊縣赴任時,一位同事跟他打趣,說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輕有為,此去官運亨通,前途無量。如果要跌跤,那一定是跌在女人身上,可沒料到他卻栽在了財上。
他在查辦民政局長的貪污受賄案之時,同時也審理了一樁命案。那樁命案是他的前任辦的,已經結案一年多了,可苦主不服判決,一直四處奔走喊冤叫屈。他上任不久,苦主就找上門來喊冤。苦主是個六十出頭的老漢,四十歲才討上了老婆,生了個女兒起名香翠。香翠長到十八歲,出脫得如同一朵鮮花。因家裡窮,而且父母年事已高,為謀生計,香翠經人介紹去給縣城一家珠寶店的鄭掌柜做丫環。那鄭掌柜雖已年過六旬,卻花心不死,老婆娶了三房還吃著碗裡的惦著鍋里的,凱覦香翠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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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鄭掌柜偷偷溜進了香翠的住屋,雖然得逞了,可香翠把他全身上下抓了個稀巴爛。他惱羞成怒,竟然下黑手掐死了香翠,把屍首扔進了後院的井裡。香翠的父母見女兒久不歸家,坐臥不寧,便去鄭家看望女兒。鄭家的管家告訴二位老人,香翠一月前就回家了,至今未歸,他還想去問問到底是咋回事呢。香翠的父母大驚失色,說女兒並未回家,女兒到底去了哪兒?鄭家的管家說他就不知道了,反正香翠現在不在鄭家。香翠的父母著了急,忙上親朋好友家去找,哪裡有女兒的影子!二位老人更慌了,四下里找尋女兒,逢人就問,遇村就尋,其情其景令人堪憐。
後來,一位知情人見兩位老人冰天雪地里四處尋找,頭髮白似羊毛,棉襖破爛不堪難以抵禦風寒,實在可憐,便把實情偷偷告訴了他們。兩位老人聽聞,悲痛欲絕,找到鄭家討要女兒,卻被鄭家家人趕了出來。兩位老人無奈,又去告官。此事在小小的三邊縣城鬧得滿城風雨。官府便派人去辦理此案。鄭掌柜見隱瞞不住,就編出一個故事來:香翠貪財眼熱,去偷鄭家三姨太的珠寶首飾,被當場抓住了,她覺得沒臉再見人,跳井尋了短見。香翠的父母大喊冤枉,說自己家裡雖說一貧如洗,但女兒本本分分,忠厚老實,絕不會貪財去偷東家的東西,其中必有蹺蹊,要求官府把女兒的屍體打撈上來,仔細勘察,再做定奪。
再後,香翠的屍體被打撈了上來。雖然已經兩個多月了,但時值冬季,天氣寒冷,加之是個枯井,香翠的屍體並無多大的變化。香翠的屍體赤裸裸的,一絲線未掛,頭髮蓬亂,臉色烏青,脖子上有明顯的掐印,且乳房上有斑斑牙印。在場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香翠是怎麼死的。兩位老人一見女兒的屍體,當場就昏死過去。
沒想到的是案子判下來卻出人意料,鄭掌柜無罪,有罪的是香翠,罪名是偷竊。因人已死亡,就不追究其罪了。又判:罪犯家中貧寒,生前給鄭家當丫環,因此著令鄭家拿棺材一副,以葬其身。
此判決一出,全城譁然,憤然之聲四起。香翠的父母更是大喊冤枉,不服判決。可一介草民,怎能斗過惡紳和貪官!一年多時間過去了,香翠的父母還在四處喊冤叫屈,貧困之狀,形同乞丐。但無人理睬兩位可憐的老人,因為鄭家在縣裡、專署都有靠山,且上上下下都使了賄賂之錢。誰還肯出頭為兩個山野草民伸冤?
香翠的父母為女兒伸冤之心不死,聽說三邊來了新縣長,又找上門去為女兒鳴冤叫屈。
司馬亮看了香翠父母遞交的訴狀,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這日午後,他換了一身便裝去一家茶館喝茶。他以喝茶為名,實想了解一下情況。這家茶館地處鬧市,生意很是紅火,茶客三教九流中的人都有。他揀了一個背僻的地方落了坐,要了一壺龍井一碟瓜子,一邊磕瓜子一邊品茗。鄰桌坐著五六個茶客,正在議論香翠的案子,他便側耳聆聽。茶客們所說的和香翠父母的訴狀上說的基本相似。只聽一個茶客說:「這個香翠比竇娥還冤。」
另一個茶客說:「難道就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一個年長的茶客感嘆道:「上哪兒去說理?俗話說,人強屁是理,人弱理是屁。香翠的父母弱得不能再弱了,誰肯為他們伸冤?」
又一個茶客說:「聽說來了個新縣長,不知他肯不肯為民做主伸了這個冤案。」
年長的茶客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我看指靠不住。」說著連連搖頭。
聽到這兒,司馬亮黑了臉,肚裡有火卻不好發作。他拂袖而去,在心裡打定主意要申了這個冤案。他當即就讓同永順迅速查清此案。時隔兩天,同永順就查清了此案。果不出所料,這是個大冤案。是時,他查辦的民政局局長貪污受賄一案已陷入了「沼澤地」,搞得他心裡很窩火。他心想懲治一下惡紳比查辦一個貪官可能要容易得多,便想拿這個惡紳再試牛刀,一來還香翠一個清白,二來讓上峰及三邊的官吏和老百姓對他刮目相看。他轉眼又一想,自己先不直接去辦理此案,讓該辦的部門去查辦,也好了解一下其它方方面面的情況,將來也好有迴旋餘地。於是,他召集來有關方面的官吏,明確地告訴他們,這個案子肯定是個冤案,他已痛下決心查清此案,為民伸冤,並且再三強調此案在三邊影響很大,而且拖得時間太久,必須儘快徹底了斷。
第二天,他剛剛起床,同永順匆匆走了進來,遞給他一張帖子。他接過帖子,隨口問道:「誰給的?」
同永順說:「在門口撿的。」
他拆開帖子,拿出一張紙來,上邊寫著一行醒目的字:三千大洋,請不要再過問此案,他勃然大怒,罵道:「他媽的,膽子也太大了!」
同永順問:「姑爺,咋了?」他比司馬亮還要年長几歲,可他是下人。他原本是司馬亮岳丈家的護院,跟隨司馬亮之後卻一直按照以前的稱呼叫司馬亮「姑爺」。
司馬亮第一次看到同永順時就很有好感。他笑問道:「你是哪裡人?」
同永順回答:「韓城人。」
「姓啥?」
「姓同。」
司馬亮大喜過望:「那咱們還是同宗哩。」
同永順卻惑然地看著司馬亮,不明白司馬亮為何出此言。他姓同,怎麼能跟司馬亮同宗呢?
司馬亮笑道:「天下的同姓馮姓和姓司馬的都是一個先祖。」
同永順還是不解地看著司馬亮。司馬亮給他講了一段古經。
漢武帝時,北方匈奴入侵中原,漢將李陵奉命去禦敵,不慎兵敗被圍,無奈降了匈奴。漢武帝聞訊大怒,要殺李陵全家。史官司馬遷替李陵求情,說李陵降敵是出於無奈,不是本意,請求赦免李陵家人。沒想到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荒唐地給司馬遷施了宮刑,並禍殃九族。司馬家族為了免遭殺戮,逃在一個偏遠的地方隱藏起來。他們還是怕暴露目標,把族人分為兩支,並玩了一個拆字遊戲,把「司馬」拆開,一支人姓同,一支人姓馮。同者,司字加一豎也;馮者,馬字加兩點也。先人們不僅用這麼有趣的文字遊戲逃避了官府的追殺,而且提醒自己都是司馬的後人。因此司馬亮說他和同永順同宗。
聽了司馬亮的古經,同永順笑道:「原來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司馬亮笑道:「現在我們仍是一家人。論年齡,我應該叫你大哥。」
同永順急忙說:「不不,我還是應該叫你姑爺。」
司馬亮見他如此這般模樣,也不勉強,任他去叫「姑爺」,卻對他青眼相看,以「老同」相稱。相處時間久了,司馬亮看出他是個血性漢子,忠心事主,不僅對他賞識有加,而且對他十分信任,不把他當下人看,凡事從不瞞他,甚至跟他相商。
司馬亮把帖子扔給同永順:「你看看吧。真是豈有此理!」
同永順看了帖子,說道:「姑爺,這帖子肯定是鄭家送來的。他們這麼快就得知了消息,縣府中的官吏肯定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了。」
「三千大洋就想賄賂我司馬某人,休想!」
當天上午,司馬亮又把有關方面的官吏喚來,督催迅疾辦案,並警告:辦案不力者撤職查辦!
翌日清晨,同永順又在門口撿到一張帖子,交給主人。司馬亮拆開一看,只有四個字:五千大洋。
司馬亮更為惱火憤怒,當即召喚有關官吏,限令五日之內必須了結此案。
沒想到次日清晨同永順又在門口撿到一張帖子,仍是四個大字:一萬大洋。
司馬亮呆呆地看著帖子,半天不語。同永順站在他身邊,也看清了帖子上的字,問道:「姑爺,咋辦?」
司馬亮反問道:「你說該咋辦?」
同永順的父親是個武師,他自幼跟隨父親走南闖北的賣藝,閱歷不淺,可謂打小賣蒸饃,啥事都經過。他略一思忖,言道:「依我之見,這案子本來就不是你辦的,你就不必去管這齣力不討好的事,把自個不疼的手硬往磨扇下塞。還有,你被民政局長的案子纏得頭疼,何必又為這事引火燒身呢?鄭家的根基很深,專署省上都有能說上話的人,如果再查下去對你的前程很不利。再說這錢也出到頭了……」他說到這裡打住了話,一雙眼睛看著主人。
司馬亮沉吟片刻,長嘆一聲:「唉,你說的也在理。辦這案真是出力不討好,人家也出得不少了。錢過了萬,已能通神。此案不辦也罷。」稍頃,又喃喃地說:「不是吾不為也,是力不能也。」連連搖頭,一臉沮喪之色。
此後,司馬亮不再過問此案。三天後他果然得到了一萬大洋的賄款。他心中暗暗竊喜。自思,免卻了麻煩又得了錢,一個蘿蔔兩頭都切了,真是天大的好事。他萬萬沒有料到,賄銀好收,卻吃進肚裡難消化。
時隔不久,專署派專員來三邊辦案。來員與司馬亮同過學,交情不錯,私下告知他,有人把他告下了,說他草菅人命有受賄行為。他此次來三邊是專為調查此事來的。當時把司馬亮驚出了一身冷汗,忙問是誰人所為。同窗問他是否得罪了一個姓鄭的鄉紳,他點頭說是。同窗便對他說了內幕,他驚呆了,做夢都沒料到是姓鄭的下的絆子。他原以為那事做得十分機密,哪裡會想到告他狀的人正是那行賄的鄭掌柜。鄭掌柜的一個親戚在專署做監察局長,管的就是政府官員行賄受賄之事。鄭掌柜折了一萬大洋,咽不下這口氣,就去專署找那個當監察局長的親戚,說是只要能搬倒司馬亮,那一萬大洋就當給監察局長進了貢。是時,三邊縣民政局長貪污受賄的案子已牽連到監察局長,他正發愁揪不住司馬亮的小辮,當即大喜過望,合謀要搬倒司馬亮。不幾天,專署就派員來三邊調查此事。所幸的是派員是司馬亮的同學。
司馬亮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急忙向同窗好友要主意。同窗思忖半晌,說道:「事已至此,最好的辦法是主動退回賄款,我也好在上峰面前給你美言。」
司馬亮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就按同窗出的主意去辦,如數退回賄款,並送了同窗一份厚禮。同窗堅辭不要。他急道:「東西不是送你的,是讓你打點各方面的關係,替我美言幾句。」
同窗見他如此這般說,就收下了禮物。
這位同窗還真的幫了他的大忙,回到專署,四處活動,上下打點,疏通了各方面渠道,替他美言說好話,把那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司馬亮鬆了一口氣,可心情卻更加沉重,他在心底里懊悔,埋怨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以至弄巧成拙,偷雞不成,反倒蝕了一把米。他在三邊縣身與名俱滅了。三邊的人都說他想立牌坊,又想當婊子。他覺得在三邊再也沒法呆下去了便回到省城,多方找人活動,花了不少錢財,好不容易才辦成了調動。
離開省城時,司馬亮那位同窗來為他送行,他說啥也要請同窗一頓酒,以表謝意。兩人來到酒館,跑堂送上菜單,他請同窗點菜,同窗問跑堂,都有什麼特色菜。跑堂答道:「我們店最拿手的菜是帶把肘子。」
同窗笑道:「這可是秦饌中的名菜,今日兒這個菜一定要吃。」再後又隨便點了幾個。
不大的功夫,帶把肘子上來了,同窗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裡品嘗,讚不絕口:「味道不錯!味道不錯!司馬,你嘗嘗。」
司馬亮吃了一口,果然肘肉酥爛、皮爽不膩、味道鮮美。他也贊道:「做得地道,做得地道。」
同窗喝了一口酒,說道:「這帶把肘子說起來還有段故事哩。」
「啥故事?」
「相傳明朝弘治年間,同州有個廚師叫李玉山,技藝高超,燒得一手好菜,為人正直,不畏權貴。當時的同州知府是個貪官,李玉山很瞧不起他。同州知府五十壽辰時,慕名請李玉山為他操辦並主廚壽宴,李玉山推辭不去。時隔不久,陝西巡撫鄭時到同州視察,知府為了討好上司,又請李玉山主廚招待上司。李玉山本想回絕,他的一位朋友勸他不要拒絕,並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他聽後大喜,就應邀去了府衙主廚。在那次宴席上他就做了這道拿手大菜,菜上席後,巡撫用筷子一夾,上面連皮帶肉,下襯大小骨頭,香氣撲鼻,嘗了一口,味美爽口,便問菜名。知府也不知菜名,急傳廚師來見。李玉山來到桌前,所答非所問:『大人有所不知,我們知府老爺不但喜歡吃肉,而且連骨頭也喜歡吃。因此,在下做了這道菜。』巡撫本是清官,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他是話中有話,不待知府呵斥,賞銀十兩命退。第二天,巡撫喬裝私訪,查明知府劣跡,申奏朝廷,為地方除了一害,臨行前,鄭時召見李玉山,再次問其菜名。李玉山略一思忖,答道:『帶把肘子。』從此以後,此菜世代相傳,成為陝西獨具特色的地方風味名饌。」
此時司馬亮已完全明白為什麼同窗要點「帶把肘子」這道菜,面帶愧色,言道:「三邊之事,都是小弟一時糊塗。」
同窗道;「貪慾乃是人的劣性,此性不除難成大器。」
司馬亮連連點頭,又誠懇請教:「小弟此去渭北,學兄何以教我?」
同窗笑道:「論才能你在我之上,何以言『教』。」
「學兄謬獎了。此次小弟在三邊不慎失足,若不是學兄鼎力相助,可就慘了。」
同窗見他如此誠懇,嚴肅了臉面,言道:「司馬,金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前車可鑑,不可覆蹈。你是個能成大器的人,此去渭北一定要好之為之。」
「學兄金玉良言,小弟一定銘記在心。」
同窗舉起酒杯:「司馬,我祝你此去渭北,一帆風順!」
「多謝學兄!」司馬亮也高舉酒杯。
兩隻酒杯響亮的碰在一起,都一飲而盡。
來到渭北,司馬亮因有前車之鑑,說話辦事處處小心謹慎,唯恐再栽跟頭。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剛到渭北就遇到了前任被殺的命案。此案不破讓他如何在渭北立足?這些日子他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人也瘦了許多。昨天章一德抓到了兇犯彭大錘,他大喜過望,一時心血來潮要親自審訊兇犯。一審訊他就明白抓錯了人,兇犯根本就不是彭大錘,而是另有其人。他當堂放走了彭大錘,讓嚴、章二人夾槍帶棒地數落了一通。仔細想來,嚴、章二人的話也不無道理,彭大錘是個鏢客,說白了就是刀客,不是良善之輩。抓了,關了,就是殺了斃了也錯不到哪裡去。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放走了彭大錘真有點草率。可已經放了,難道再讓人抓回來?不行,出爾反爾的事不能幹!如果朝令夕改,信口雌黃,自己的威嚴何在?然而,真兇究竟是誰呢?該從什麼地方著手破獲此案?他初到渭北,人地生疏,真是老虎吃天沒法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