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4 09:41:37
作者: 賀緒林
吃罷晚飯,司馬亮伴著孤燈讀《資治通鑑》。來到渭北他本想把妻子接來,可又考慮到立足未穩,加之渭北治安混亂,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有妻子相陪,他就以書本為伴,消除孤獨和寂寞。
《資治通鑑》他已經讀過好幾遍了。每讀一遍他都有新的收穫,感到受益非淺。可此刻他心中覺得十分瞀亂,書中的字句裝不進腦子去。就在這時,同永順進來稟報:「姑爺,牛縣長來了。」
他一怔,牛泰來這個時候來幹啥?他剛放下手中的書,牛泰來就走了進來,沖他拱手道:「司馬縣長,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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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忙起身讓坐,又喚同永順送上煙茶。
牛泰來呷了一口茶,歉意道:「本不想來打擾司馬縣長,可明日兒老朽要回原籍,特來辭行。」
牛泰來自覺年事已高,向專署和省府都寫了告老還鄉的辭呈。前些日子專署的批文下來了,准許牛泰來退休。司馬亮這些天心緒不寧,把這事都忘了。
「急啥,忙完了這一堆子事我要給你開個歡送會。」司馬亮誠心誠意地說。他忽然感到有些對不起牛泰來。儘管牛泰來老朽迂腐,軟弱無能,但究竟有一把年紀了,應該給予尊重。
牛泰來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縣長看啥書哩?」
「《資治通鑑》。」
牛泰來笑道:「是你老祖宗的書呀,那是本濟國濟民的好書哩。」
司馬亮感慨地說:「老祖宗有經天緯地之才,可嘆我連他書中所論之事的皮毛都做不到。慚愧呵!」
牛泰來道:「縣長過謙了。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仕途一定暢通無阻。」
「唉!」司馬亮嘆息一聲,「還說啥仕途暢通無阻,我這回是要栽倒在渭北了。」
牛泰來訝然道:「縣長何出此言?」
司馬亮道:「王縣長被人刺殺,此案遲遲不能破獲,讓我如何在渭北立足。再者,渭北的治安情況遠比我預料的要糟糕的多,如此下去,何以了得?我現如今是一籌莫展呵。」
牛泰來低頭啜茶,半天不吭聲。司馬亮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忽然,他發現牛泰來在窺視他,眼裡閃出一種亮光。他猛地意識到,牛泰來此時來並不完全是為了辭行。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親自端來熱水瓶,給牛泰來茶杯續水。牛泰來一怔,急忙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司馬亮笑道:「您是前輩,又是客人,我理應奉茶。」
牛泰來欠身說:「縣長太客氣了。」
「是前輩太客氣了。」司馬亮又敬上香菸,劃著名火柴為牛泰來點著。」您在渭北任職多少年了?」
「三十餘年了。」
「您桑梓在哪裡?」
「西秦北鄉。」
「我老家在西秦大王鎮,咱倆是鄉黨哩。」
牛泰來含笑點點頭。其實,他早已了解到司馬亮的一些情況。只是司馬亮為了那件案子,整天和嚴、章二人在一起,並不知道牛泰來的祖籍也在西秦。
「前輩,您在渭北三十餘年,一定對渭北的各方面情況十分了解。」
「不敢說十分了解,只是知道一些。」
「渭北當務之急是啥?」
牛泰來微笑道:「你上任之初就問過這話,渭北當務之急是治安問題。」
「該從何處著手呢?」
牛泰來搖搖頭,又去低頭啜茶。司馬亮再三懇問:「前輩老馬識途,胸中一定有良策,還請教我。」
牛泰來見司馬亮真心誠意地請教,放下茶杯,問道:「你認為主政的後盾是什麼?」
司馬亮略一思忖,答道:「從現如今的局勢來看,應該是軍隊吧。」
「你說得很對。主政者必須握住兵權,或者說可以調動指揮轄區內的軍隊。」
「轄區內的軍隊?」司馬亮疑惑地看著牛泰來。「咱們渭北沒有軍隊,只有保安大隊。」
「保安大隊也是軍隊呀。你現在指揮調動得了保安大隊?」牛泰來也看著他。
司馬亮搖搖頭。他等著牛泰來下面的話,牛泰來卻又低頭去喝茶。他見牛泰來杯中茶水已盡,重沏了一杯茶,雙手奉上。牛泰來接過茶杯,呷了一口,又問:「你以為軍隊靠什麼過日子?」
司馬亮道:「不會是靠打仗吧?」
「打仗是軍隊要幹的事。」
「那麼就是靠糧餉過日子了。」
「糧餉又憑什麼做保證?」
司馬亮不加思索地回答:「上邊供給或者是地方籌集。」
「不錯。保安大隊雖說是軍隊,但只是地方武裝,上邊撥發的糧餉微乎其微。保安大隊的絕大部分供給全憑縣裡的財政稅務來維持。因此引發出許多矛盾來。」
話說到這裡,司馬亮心裡清楚明白起來。他究竟幹了兩年多縣長,知道一些其中的渠渠道道。少頃,他問道:「咱們渭北的稅收情況如何?」
「不好,稅收來源主要靠野灘鎮。」
「就是渭河南岸的野灘鎮?」
牛泰來點頭道:「野灘鎮是咱渭北的一塊大肥肉,就連終南的土匪都瞅著它,隨時都想撲上去咬上一口。」
司馬亮這時理出頭緒來:「依前輩之言,要治理好渭北必須一手抓兵權,一手抓錢財。」
牛泰來拈鬚笑道:「縣長果然悟性超人。」
司馬亮思忖半晌,又向牛泰來求教:「如何才能一手抓住兵權一手抓住錢財呢?還請前輩教我。」
牛泰來手拈鬍鬚,聲音低沉地說:「如何去做,我也不得而知。」
司馬亮再三求教。牛泰來慢慢站起身來,推心置腹地說:「我乃老朽之人,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文韜武略。剛才的一番見解,是我在官場混跡多年的所得,也談不上是什麼高見。凡有識之士都能看得出。我早已看出司馬縣長非等閒之輩,因此辭職之際才以鄙見相陳。至於如何去做,我真的不得而知。」
「前輩太謙虛了。」
「不不,如果我真有良策,也不至如此落魄。」
司馬亮道:「我初到渭北,人地生疏,一切都難以入手。請前輩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牛泰來搖頭道:「常言道,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我已辭職退休,沒有再留下的道理。」
司馬亮喟然長嘆:「我識前輩太晚。」
牛泰來大為感動:「在別人眼裡我牛某人不過是個老朽。今晚夕有司馬縣長這一句話,也算有了知我之人。」說著話拿過桌上的《資治通鑑》,隨手翻開一頁,只見用紅筆勾劃出一段話來: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苟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他感嘆道:「切膚之言呵。」
司馬亮又請教道:「渭北還有何人可用?」
牛泰來道:「用人之術,你的老祖宗已說得十分精闢,可做起來難呵。常言說得好,珠寶好識,肉蛋難認。誰是聖人?誰是愚人?誰是君子?誰是小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識得的。性格外露者,倒也好識。城府深、藏而不露者,也許你永遠也識不得他。」
司馬亮點頭稱是。
牛泰來繼續說道:「如今是亂世,亂世之中尚文不如尚武。」說著吟出幾句詩來:「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司馬亮道:「前輩吟的可是唐代詩人章碣的七絕《焚書坑》?」
「正是,縣長可真是博學。」
司馬亮感嘆道:「正如前輩所說,時逢亂世,讀的書再多又有何用,不如去學舞刀弄槍來得實在。」
倆人都苦笑起來。
稍頃,牛泰來說:「縣長正值英年,來日方長,不可放棄讀書。依我愚見,不論何時何地,讀書總是有用的。再者,亂世只是暫時,天下太平了,讀書人就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何時天下才能得太平?」
兩人又感嘆了一回。
稍後,牛泰來起身告辭。司馬亮移步相送。到了書房門口,牛泰來回過身來:「司馬縣長,在渭北主政,慎防嚴、章二人。此二人手中有兵權握著槍把子,且桀驁不馴,不可不防。」
司馬亮點點頭。
牛泰來又告誡道:「為政者手腕要鐵要硬,萬萬不可手軟。我這輩子就是吃了這個虧。」說著連連搖頭。
司馬亮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急忙問:「前輩,王縣長之死到底是何人所為?」
「我原以為是彭大錘所為,現在把彭大錘做案的嫌疑排除了,那就只能在手中有槍的人中查尋了。」
「會不會是土匪幹的?」
「土匪是想殺王縣長,可沒有那個能力。」
「哪會是誰呢?」
牛泰來搖頭。少頃,司馬亮又問:「前輩與王縣長共事幾年?」
「四年。」
「他為人處事如何?」
「這話還真不好說,王縣長看上去脾氣隨和,處事為人甚是得體,可實際上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牛泰來說著從衣袋掏出一件物品給司馬亮「王縣長遇刺的那天早晨,我有急事去找他,他在地上躺著,血把衣衫漿了,可還有一口氣。我把他抱起大聲呼喚。他睜開眼睛,指了一下書桌底層的抽屜,就咽氣了。我知道抽屜里肯定有啥東西,拉開抽屜卻是空的。後來我發現那個抽屜是個雙層,打開上面的底,這個寶物在裡邊藏著。」
司馬亮看著寶物:「刺客是衝著它來的?」
牛泰來點點頭:「這寶物我此前曾看到過。」
司馬亮把目光又投向牛泰來:「前輩在什麼地方看到過?」
「在興盛錢莊,它是興盛錢莊的鎮店之寶。後來錢莊被土匪曹老二打劫了,錢莊的劉掌柜一家被殺,這寶物也不知去向。不知咋的落在了王縣長手裡。」
「會不會是錢莊劉掌柜把此物送給了王縣長?」
「不會的。劉掌柜那人我知底,講究得很,他送啥也不會把鎮店之寶送人。」
「曹老二把它搶去也不可能送給王縣長吧。」
「司馬縣長是個明白人,也許能從這寶物上找出點蛛絲馬跡來。」牛泰來說罷拱手告辭。
司馬亮要送送他,他執意不肯。司馬亮見夜已深,便喚來同永順送他回去。
牛泰來走後,司馬亮在燈光下仔細看那寶物。寶物是個怪獸,獨角、龍頭、馬身、麟腳,形似獅子,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古銅色,但卻不象青銅打造的。他心中疑惑,掂了掂,沉甸甸的。他仔細再看,心中著實吃了一驚,原來怪獸是金子鑄就。他再三觀看怪獸,怪獸有嘴無屁眼,便認出怪獸是何物。
怪獸名叫貔貅,又名天祿。它是古代神話中的一種兇猛的獨角瑞獸,龍頭、馬身、麟腳,形似獅子,毛色灰白,會飛,兇猛威武。貔貅貌似金蟾,披鱗甲形如麒麟,取眾獸之優。傳說黃帝打敗蚩尤,貔貅立功受封神將。後因貔貅觸犯天條,玉皇大帝罰它只以四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貶入人間。貔貅有嘴無屁股,具有辟邪擋煞,降魔驅鬼的威力,還能鎮宅興族,招財進寶。在佛教中,貔貅是地藏菩薩的坐騎。貔貅不但肚子是個聚財囊,同時也催官運。司馬亮已了解到他的前任為官還是清廉的,不可能有此物。難道真如牛泰來所說,這個純金貔貅是個賄物?興盛錢莊的掌柜不會把鎮店之寶拱手送人,後來錢莊遭土匪搶劫,此物去向不明。可此物怎麼落在了王縣長手裡?
司馬亮久久地凝望著金貔貅,陷入了深思。同永順進了書房,他都沒有發覺。
「這是個啥東西?」同永順看著金貔貅,忍不住發問。
司馬亮醒過神來,說:「這叫貔貅。」
「貔貅?模樣挺凶的,看著也怪嚇人的。」
司馬亮說:「它可是個瑞獸,能招財進寶,驅邪鎮宅催官運。」
「這麼說它是個寶貝。」同永順說著拿起了貔貅,「這麼沉!」
「它是個金的。」
同永順仔細一看,果然是金的,驚道:「這得值多少錢?」
司馬亮道:「恐怕不會低於兩萬大洋吧。」
同永順感嘆道:「王縣長可真有錢呵。」
司馬亮道:「我估計這東西不是王縣長的,很可能是件賄物。」
「你是說有人拿這東西向王縣長行賄?」
司馬亮點頭。
同永順忽然想起司馬亮在三邊縣收受一萬大洋的事,司馬亮在那件事上栽了個大跟頭,險些丟了烏紗帽。他覺得那件事是他慫恿司馬亮乾的,一直懷著深深的內疚。吃一塹長一智。他渾身一激靈,提醒道:「姑爺,這件事你可不能掉以輕心。」
司馬亮早已想到了自己所犯的錯誤,難道他的前任也犯了他所犯過的錯誤?看來受財貪財是人的共性。他的前任也許是讓這個金貔貅毀了性命。如此說來,還是不貪財的好。
同永順又道:「送這東西的人出手可真夠大方的。」
司馬亮道:「送東西的不傻,他想從王縣長那裡得到比金貔貅更值錢的東西。」
同永順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司馬亮看出他有話想說,便催促他說:「有啥話就說,不必吞吞吐吐。」
同永順道:「剛才我把牛縣長送到家,他對我說,王縣長就是被人殺害在這個書房,他的兩個保鏢死在門外。三個人都是被利刃所傷。他再三叮嚀我,要我多加小心,保護你的安全。」
司馬亮環視了一下書房,感嘆道:「牛縣長是個好人哩,可惜我識他太晚。不然的話,我會想法讓他留任的,現在是晚了呵。」
同永順思忖一下,道:「姑爺,你是不是換個書房?」
司馬亮道:「為啥要換?你是說這個書房不吉利?」
「我是怕萬一……」同永順把下面的話沒說出口。
「萬一也被人打了黑槍。」司馬亮把同永順沒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隨即笑道:「我不忌諱這個。再說有你這個保鏢,我啥也不怕。」
得到如此信任,同永順越發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再三道:「還是換個地方吧。」
司馬亮搖頭道:「不能換。我是一縣之主,不能給人一個疑神疑鬼的膽小怕死的印象。」
同永順不能再說啥了。司馬亮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了句很粗俗的話:「我就不信誰能把咱倆的球都咬了。」說罷,大笑。
同永順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