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4 09:41:30
作者: 賀緒林
司馬亮得到稟報,警察局抓到了刺殺王縣長的兇犯彭大錘。他有點不相信,親自給章一德打電話。得到確切的回答,他大喜過望,也動了好奇之心,決定親自審訊審訊兇犯,看看彭大錘到底是長了三頭還是六臂。
司馬亮在縣府設了公堂,喚來章一德和嚴智仁給他助威。大錘被帶到公堂。他抬眼看,只見一張公案長桌後邊坐著三個人,中間的一位三十出頭年紀,穿一身藍色中山裝,面白無須,相貌堂堂,二目有神,掛著一臉的冰霜。另外兩位都是他熟知的人,左邊的是保安大隊長嚴智仁,他曾在保安大隊當過小隊長,那時嚴智仁是他所在小隊的中隊長,是他的頂頭上司。右邊坐的是警察局長章一德。兩邊站著兩排拿槍的兵卒,一排是團丁,一排是警卒。整個大堂雖說人數不少,卻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響,那沉默的氣氛隱著一股騰騰殺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司馬亮擺出這樣一個陣勢是想給大錘一個下馬威。他端坐在桌後,一雙灼亮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大錘。大錘抱著雙肘,岔開雙腿穩穩地站在大堂之中。他高挑的個頭,寬肩細腰,紅臉濃眉,左眉梢有一道一寸多長的刀疤,那刀疤不但沒有使他破相,反而給他增添了幾分的剽悍和英武。一雙目光炯炯有神,他掃了一下左右,最後把目光投了過來,臉上不但毫無半點怯色,而且掛著幾絲輕蔑的冷笑。司馬亮閱人無數,見大錘如此年輕剽悍,且鎮定自若,心中暗暗稱奇。
沉默片刻,司馬亮開口問道:「你叫啥名?」
「彭大錘。」
「家住哪裡?」
「野灘鎮。」
「職業?」
「我在縣城開了個鏢局。」
「如此說來你是個鏢客?」
「請我保鏢的都叫我『彭鏢師』。」
「你的意思是讓我也叫你『彭鏢師』。」
「你不是請我來保鏢的,就叫我名字行了。」
「彭大錘,咱們縣出了樁命案,你知道麼?」
「我聽說王縣長讓人殺了。你說的是這件事麼?」
司馬亮點了一下頭:「你知道兇手是誰麼?」
「不知道。兇手殺了人不會告知我的。」
「依你看兇手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不能胡亂猜測。再者,沒人請我去追查兇手,我也沒必要管那個閒事。」
沉默。司馬亮一雙犀利的目光直盯著大錘,似乎要穿透他的五臟六腑。忽然,司馬亮冷不丁地說:「彭大錘,有人說你是兇手!」
大錘迎著他的目光,不畏不懼地說:「常言說的好,抓賊要有贓,說我是兇手,拿出證據來。拿出來證據,我甘願伏法。」
司馬亮一怔。他已看出大錘雖然年紀輕輕,卻是染坊門前的錘布石——見過大棒槌,心裡便有點後悔來審這個案子。
這時就聽章一德猛一拍桌子:「彭大錘,你別強詞奪理!王縣長身邊有兩個保鏢,都被殺了,渭北縣除了你還有誰能幹出這等事來!」
大錘冷笑道:「依你這麼說,我看是你章局長乾的,你手裡不是有槍麼?」
章一德獰笑道:「王縣長是讓人用刀殺死的,你不就是個耍刀的麼?」
大錘又是冷冷一笑:「依你這麼說,東街的馬二,西街的楊三鬍子,南街的狗娃,北街的大狼都是殺人犯了。你咋不把他們都抓來?」
東街的馬二和西街的楊三鬍子是劁豬的,南街的狗娃和北街的大狼是屠夫。這四個人玩刀子在野灘鎮也是有名氣的。章一德一怔,氣急敗壞地說:「一派胡言!」
這時嚴智仁站起身來,嘿嘿一笑:「大錘,幾年不來往,你嘴皮子比過去利索多了。」
大錘瞥了他一眼,神情不卑不亢。對嚴智仁這個人大錘十分了解。嚴智仁跟他的身世差不多,少年喪父,是母親把他抓養成人。因家境貧寒,他母親給一個姓阮的財東當了女傭。他母親頗有幾分姿色,阮財東便以金錢做誘餌以求滿足肉慾。人窮志短,他的母親為金錢獻出了肉體。紙里包不住火,母親和阮財東的姦情被他發現了,這時他已經當了保安大隊的團丁。對前事懷恨在心,藏而不露,伺機要殺掉阮財東為父報仇。時隔不久,阮財東突然失蹤了,阮家人後來在村外的一個枯井裡找到了阮財東的屍體。屍體被殺豬刀戳成了篩子眼,而且生殖器也被割掉了。村里明眼人都知道兇手是誰,可都裝聾作啞。因為誰都知道當團丁的嚴智仁是個凶神。最終他母親忍不住了,罵他是個白眼狼,做事太絕。他還了母親一句:「你還有臉罵我?我都跟著你丟臉哩。」他母親含羞帶憤,當天晚上自縊身亡。這事一出,村里一片譁然,有人說嚴智仁是條漢子;有人說嚴智仁做事太兇殘,當娘的縱然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對,可她生養了你。打那以後嚴智仁得了個「三閻王」的綽號(嚴智仁行三)。
由於對嚴智仁太了解,大錘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後來大錘「陣亡」了,不再在嚴智仁手下當差了。再後來,大錘回到渭北開起了鏢局,嚴智仁也當上了保安大隊長,兩人似乎成了冤家對手,平日裡很少見面,即使碰面,彼此都不打招呼,好像陌路人。此時,嚴智仁坐在審訊桌前,大錘成了階下囚,可大錘並不尿他,神情很是不屑,這讓嚴智仁頓生怒火。
大錘冷笑道:「比不上你嚴大隊長的嘴皮子。」
嚴智仁惱怒道:「你剛才說的話是誹謗誣陷政府官員,就該打撇兒子(耳光)!」
大錘毫無懼色:「嚴大隊長先別發火,我還把話沒說完呢。王縣長也可能是你打死的,王縣長為你嫖娼的事罵過你,縣城的人都知道這事。你對王縣長懷恨在心,打他的黑槍也在情理之中。」
兩年前的一個冬夜,一股土匪進了縣城打劫,王縣長接到報警,打電話給保安大隊,卻找不著嚴智仁的人影。土匪打完劫跑了,王縣長才在一家妓院找到了嚴智仁,此時已日上三竿。嚴智任從屋裡出來,一邊扣衣服扣一邊滿不在乎地問找他有啥事。王縣長氣青了臉,一指他的衣服,半晌說了一句話:「成何體統!」他低頭一看,原來穿錯了妓女的紅綢衫子。那天一貫以好脾氣著稱的王縣長大發雷霆,把嚴智仁臭罵了一頓。這件事傳的沸沸揚揚,滿城的人都知曉。
「你,你……」嚴智仁氣青了臉,語不成句。
大錘又說:「我這麼說你倆,你倆也覺得冤吧。可你們憑啥說我是兇手?你們是政府的官員,更不該無憑無據地去冤枉人。你們調查過嗎?這段時間我根本就沒在渭北。」
司馬亮問:「你在哪裡?」
「我去雲南了。」
「幹啥去了?」
「我給寶和堂的唐掌柜去押貨,你們傳來唐掌柜一問不就明白了。」
司馬亮這時心裡完全明白了,大錘不是刺殺王縣長的兇手。他在肚裡直罵章一德混蛋,連這點眼光都沒有,真不知他這個警察局長是怎麼當的。
大錘見堂上的三位官員都無話可說,嘴角掛上了冷笑:「我倒想問問章局長憑啥抓我哩?」
章一德見司馬亮正瞪眼看他,顯然是在責備他。他心裡一顫,色厲內荏地對大錘說:「誰抓你了?我是讓你來問問話的。」他在給自己找台階下。
大錘一指兩旁持槍而立的警卒和團丁,質問道:「你們這是問話麼?分明是設的公堂審訊我。欺負我是平民百姓,不懂國家法度。」
章一德面紅耳赤,一時語塞。
司馬亮擺擺手,兩旁的團丁和警卒都退了出去。司馬亮緩和一下口氣說:「王縣長被人刺殺,這是大案要案。我們傳你來問話,是為了進一步了解情況。你說清楚了也就沒事了嘛。」
大錘看了一眼司馬亮:「你這麼說還算是人話。」
嚴智仁瞪起眼珠子剛要發火,被司馬亮用目光制止住了。司馬亮自知理虧,皺了一下眉,說:「彭大錘,你可以回家了。」
大錘聽說渭北新來了縣長,也已猜出司馬亮就是新上任的縣長,不然的話,渭北的保安大隊長和警察局長怎麼會坐在他的兩邊呢。大錘還是故意問道:「你說的話管用麼?」
「管用。」
「那我就走咧。」大錘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章局長要再來抓我咋辦?」
「不會的。」
大錘固執地問:「萬一要來抓哩?」
「你只要遵紀守法,誰也不會抓你的。」
「啥叫遵紀守法?」
「……」司馬亮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大錘開始讓他感到頭疼了。
「那我就真格走咧。」大錘又說了一句,臉上帶著嘲弄的表情。
「走吧走吧。」司馬亮轟蒼蠅似的擺著手。他明顯地感覺到大錘這會是在耍弄他,心中十分惱火。
大錘剛走,嚴智仁就埋怨司馬亮:「司馬縣長,你咋能把他放了!」
司馬亮訝然地看著嚴智仁:「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個彭大錘根本就不是兇犯。」
嚴智仁說:「我又不是三歲娃娃。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兇犯。我和章局長仔細查問過,這段時間他是去了雲南。」
司馬亮更為驚訝:「那你們咋還抓他?」
「他是出了名的刀客,不抓他抓誰去?」嚴智仁頓足道:「好我的縣長大人哩,你是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剛才你也看到了,這狗日的狂得很,根本就不是個善主,不把他滅了咱就不得安寧。」
「把他滅了?」司馬亮有點不明白。
「就是把他狗日的斃了殺了砍了。」
「憑啥斃他殺他砍他?」司馬亮覺得嚴智仁越說越離譜了,皺起了眉頭。
嚴智仁咬牙切齒地說:「就憑他是個刀客!」
「這不是草菅人命麼?」
「啥叫草菅人命?這兩年縣裡發生了幾宗命案,十有八九都是他幹的。咱殺了他一是為民除害,二是對上峰也有個交代。」
司馬亮擺手道:「命案再多,咱們也沒有拿住他殺人的證據。他要像今日兒一樣跟咱大吵大鬧起來咋收場?」
嚴智仁冷笑道:「司馬縣長,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咱跟他費那麼多唾沫幹啥?就認定他是刺殺王縣長的兇犯,斃了他狗日的,讓他跟閻王爺吵去鬧去。」
司馬亮語塞了。他轉臉看章一德。章一德臉上也有不滿之色,言道:「司馬縣長,你也太心慈手軟了。咱跟一個疑犯講啥道理法律。再說了,你那麼輕描淡寫地問問,他就能承認他殺人了?對那號人就得動大刑!」
司馬亮愕然了。很顯然,嚴、章二人早就商量過要把罪定在彭大錘的頭上。好半晌,他訥訥地說:「依你們這麼說,不該放走彭大錘?」
嚴智仁忿聲說:「不該放走那狗日的!」
章一德說:「放虎容易縛虎難呵。」
司馬亮捏著下巴不吭聲了。嚴智仁憋不住說:「我帶人把他狗日的抓回來!」說著拔腿要走。
「嚴大隊長!」司馬亮攔住了他。「算了吧,我已經開了口,總不能自個打自個的嘴巴吧。」
嚴智仁泄了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章一德也冷著臉大口抽菸。司馬亮看出他二人對他有氣,自忖渭北的治安還要依靠他倆,不可把關係弄僵。他強笑著臉說:「二位別生氣,今日兒的事已經這樣了,權當給我一個臉面。」
嚴、章二人見司馬亮這樣說,也不好再說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