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09:03:55
作者: 張策
那晚的夜宵李洞峰居然喝醉了。
張林雖然摳門,也還是給記者們準備了二鍋頭和幾樣涼菜。記者們就鬧哄著給張林和巡警們敬酒,說從來不知道還有他們這樣的警察。張林顯然酒量不俗,幾杯下肚面不改色,還笑眯眯的。狡猾的記者們就轉了目標,奔李澗峰來了。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的李澗峰就想喝酒,於是就沒有拒絕。屋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暖暖和和的小食堂里,人們就都喝得有點忘形。
第二天李澗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雪早就停了,天還是陰沉的鉛色。和每一次大雪之後一樣,仿佛積雪吸去了聲音,四下一片寂靜。李澗峰就在這種寂靜中醒來,睜開眼睛時大腦是一種停頓狀態。
愣了半天,宿醉的頭痛才漸漸地在感覺里清晰了起來,鈍刀子一樣地在腦袋裡割來割去,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每一次都這樣,發誓不再喝酒了,但情緒來了就管不住自己,又喝,而且喝醉。從這一點看,自己還真是個意志比較薄弱的人。
掙扎著起來漱口洗臉。電話響了,帶著滿嘴的牙膏沫子接了,是前妻王婉琴。問他看沒看韓玲那篇文章。李澗峰說看了,前妻就問:「那麼說馬小凡出來了?」
李澗峰知道王律師聰明絕頂,從韓玲的文章里分析出馬小凡的解脫不是難事,就說:「『雙規』結束了,下一步還不知道。」前妻說:「這就說明問題了,市裡的博弈要結束了。」
李澗峰忍不住樂了:「一個馬小凡,一個算起來連副科級都夠不上的幹部,她連官場的門都還沒摸著呢。」
王婉琴也笑了一聲,但是分明對李澗峰有幾分蔑視:「你懂什麼。小人物的解脫往往是一個信號,代表了一種姿態,或者是一種交易。」
前妻不想多解釋,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李澗峰掐著欲裂的腦袋,心想這都是怎麼了,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好不好,非要削尖了腦袋往官場上鑽。想著,腦筋一轉,又想:如果這麼說來,那個韓玲寫這篇東西是不是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李澗峰為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麵。等面泡好的時候,又翻出那本雜誌看了一遍。說實話,他看不出什麼。正發愣著。電話又響了,這回是謝虹。
也是問他看沒看那篇文章。李澗峰半開玩笑地說都快背下來了。謝虹卻顯然沒有好心情,嘆著氣說:「我算犯錯誤的人嗎?把我和他們放在一起。」
李澗峰一愣。想想。把謝虹放在這篇文章里確實有點不妥。馬小凡、田昭昭,還有那個受賄的民警,都是實打實的違紀。而謝虹,除了私自借用車輛沒有別的任何事情,也就沒人給她做什麼結論。所以,在黨校學習完了而沒有分配工作的她,實際是莫名其妙地被掛起來了。
對於謝虹來說,這就很麻煩。不痛不癢,不死不活,不尷不尬,像一條被浪頭拍上岸在太陽下掙扎的魚。所以,謝虹就很低調,甚至可以說是閉門不出。而這樣的境遇對於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女公安局長來說,該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儘管韓玲話里話外地為她開脫,但仍然不是什麼好滋味。
李澗峰覺得很內疚。當初小陳局長提採訪對象時, 自己幹嗎不建議把謝虹拿掉呢。現在,文章已經出來了,說什麼也沒用了。李澗峰想說,你當初拒絕採訪不就沒事了?想想,這樣說實在是不負責任,話就咽回去了。
只好安慰她:「局裡對你的事還是關心的,小陳昨天還和我說過你。我看,你就先休息幾天。在檢察院也好,在公安局也好,你什麼時候休息過?」
謝虹沒說話。愣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把電話掛了。李澗峰心裡甭提有多彆扭了。他「叭」地把電話摔在機座上,又抄起手邊的雜誌狠狠地向牆角扔去。李澗峰知道自己是個心軟的人,他常常為自己的心軟而憎恨自己。他知道心軟讓他的生活里充滿了煎熬和悔恨,就像今天這樣。方便麵已經泡得稀軟,但他已經飽了,不想吃了。他在屋子裡徘徊,像只困獸,頭疼欲裂。
電話又響了,這回是手機。他拿起來聽了,是小陳局長,問他為什麼沒上班。
李澗峰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敗壞的情緒,儘量輕鬆地說:「昨晚陪記者採訪巡警六隊,鬧到半夜,就起晚了。抱歉啊我的大局長。」
小陳的口氣卻並不輕鬆:「你昨晚什麼時候離開巡警六隊的?你走的時候張林在幹嗎?」
李澗峰被問愣了:「他……沒幹嗎呀?我走了,他就睡了吧?」
「他死了。」小陳的聲音沉得仿佛墜著鉛塊,「趴在他辦公桌上。今天上午發現他的時候身子都涼透了。」
李澗峰一下子硬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抓住手機,手掌和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顫抖,手機就不停地碰著他的耳朵。一股涼氣從腳底往上遊走,直達心臟,讓心跳仿佛一時間停滯。他聽見自己在問:「什麼原因?」聲音卻很遠很遠,好像不是自己的。
「還能是什麼原因……我看是累死的。」小陳好像很疲倦,聲音乾澀、低沉,還有一點冷漠。
李澗峰想說昨天晚上沒看出張林有多勞累啊,那傢伙笑眯眯的,還喝了酒。可是,他馬上又反駁了自己,怎麼能這麼說呢,巡警六隊整天工作在街道上,工作在茫茫人海之中,每天,他們有多少事要管要干啊。樸實的張林,摳門的張林,能不累嗎?
這就是民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