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9:03:52 作者: 張策

  讓李澗峰沒想到的是,韓玲的採訪居然很順利。一個星期之後,在巡警六隊的辦公室里,他如期看到了(江洲新聞周刊)的文章。

  在韓玲採訪的時候,李澗峰故意迴避了,只派小趙去陪同。小趙說:「我是內勤,忙著呢,我怎麼去陪她?」李澗峰說:「你也出去跑跑,別總想著和小譚膩歪。」其實他是因為小趙雖然有點散漫,但工作其實是認真的.還有點小聰明,讓他去對韓玲也是個監視。

  韓玲馬不停蹄地採訪了四個人。田昭昭、馬小凡、謝虹,和交警支隊事故科一個民警,這個人因收受當事人兩條高級煙被處分。沒有人拒絕採訪,更沒有人暴跳如雷。一切都很平靜。而且據小趙說,馬小凡在接受採訪時說得可好了,靈魂懺悔、思想認識、警示別人,應該說的都說了。「不愧是幹過宣傳科長的」。小趙還說,在家閉門思過的馬小凡瘦了,人的氣焰也小了很多,有點像個鄰家女孩的樣兒了。

  李澗峰想了想,想不出鄰家女孩應該是什麼樣兒。

  不能不佩服韓玲的能力和水平。她的文筆平實、流暢,帶著一種不容你不信的鎮定和坦然。而更重要的是,通篇文章寫的是民警違紀,卻無一點過激的情緒在裡邊,有理有據,有情有義。在采寫謝虹的那一段,她顯然特意地把事情經過寫得很詳細,話語之間為謝虹翻案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她在文章最後說:「似乎離經叛道是每一個人潛意識裡的剎那,但對公共意識的遵守是全人類的利益要求。二者之間的關『系之複雜,遠不是一篇文章所說得清的。我們採訪的人都是普通民警,是小人物,他們的錯誤也許就是因為他們站在維護統一利益的前沿了。而他們,只是普通人。」

  

  這話說的,實在是有點繞圈子,但意思還是大概明白的。

  沒時間細琢磨了,李澗峰今天要組織記者跟隨巡警六隊上街巡邏,親身體驗一下巡警的生活。說起來,巡警是公安局裡最普通最辛苦的一群人,尤其是江洲市的巡警們。江洲是個小城市,巡警就不像大城市那樣,分散到了各個派出所,網格化管理,靈活機動,而是成建制的組成了巡警隊,劃片巡邏。打架鬥毆,交通阻塞,小商小販,甚至老人迷路小孩找不到爹媽,都要管。六隊有三十多人,一群憨厚樸實的小伙子,每天風雨無阻地在管區和街面上轉悠,與老百姓親得像一家人。當初打動李澗峰的,是六隊隊長張林的一句話:「六隊所有的人都來自底層, 自己就是老百姓,哪會和老百姓裝孫子。」話雖俗,但讓李澗峰心動。從此他就開始關注六隊了,關於六隊的宣傳就總覺得不給力,也就有了今天的活動。他放下雜誌,把目光投向窗外,記者們已經陸續來了,有的人正和要出發的巡警們聊著。天有點陰,要下雪的樣子。李澗峰就囑咐張林,讓六隊的小食堂做好準備。張林有點為難,說:「大吃大喝啊,我可沒錢。」李澗峰就說:「誰說大吃大喝了?你弄點稀飯饅頭,鹹菜管夠,就行了。」

  張林是市公安局準備向省公安廳推薦表彰的先進人物,有關他的事跡材料政治處正在搜集整理。可在李澗峰眼裡,這人就是個農民坯子,脫了警服與生產隊長無異。他還特別摳門,關於他的摳門故事在市公安局裡廣為流傳。例如,他把小食堂的大師傅盯得可緊了,動不動就批評人家炒菜費油,等等。有一回把大師傅說急了,和他吵起來,他脫口說出:「你甭不服,我那油瓶子有記號。」結果大師傅摘下圍裙說什麼也不幹了。還有一回,小陳局長在街上碰見他在撿飲料瓶子,氣得罵他給公安局丟臉,他卻說:「我又沒穿警服,怕什麼?」現在,讓他準備夜宵,他當然不樂意,磨磨嘰嘰的。李澗峰哭笑不得,說:「要不,我拿錢?」張林認真地說:「這事還真的應該由市局報銷,市局的事兒嘛。」

  李澗峰索性不理他,出門和記者們打招呼。講了講巡警六隊的情況,然後安排大家分頭上了巡警的車。巡邏車一輛一輛地開出院門,暮色正沉下來,第一片雪花悄悄地飄落了。

  張林大概也怕李澗峰不高興,跟著李澗峰上了車。開車的小伙子沉默寡言,一聲不響。同車的晚報記者小林就和張林不停地搭汕。張林看著車窗外不斷亮起來的店鋪燈光說:「這鐘點沒啥大事,再晚點,事就多了。」話音未落,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開車門就跳下去向路對面跑去。記者就是敏感,小林二話不說,也跟著下車追上去了。

  李澗峰問出什麼事了,張林探頭看看,說:「八成是酒後鬧事。飯點兒,也就是這種事。」

  李澗峰看著車窗外,雪開始緊了。飄飄灑灑的雪後面,隱隱約約地看見小酒館門前聚著一堆人。有笑聲,也有怪聲怪氣的吃喝。張林說:「小青年,悶得慌,就好鬧個事。」他說得輕描淡寫,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見李澗峰看他,就咧開嘴笑,露出少了顆牙的豁口。

  開車的年輕巡警和記者小林回來了,果然是一左一右地架著個醉鬼。喝醉的這個小子也就是二十多歲, 自己已經走不了了,兩條腿在地面上拖拉著,嘴裡卻含混不清地亂罵著誰。

  張林熟練地扒扒酒鬼的眼皮說:「夠嗆,趕緊送醫院吧。」幾個人就七手八腳地把人抬上了車。車廂里頓時充滿了酒氣,李澗峰不禁皺了一下眉。小伙子仍舊不聲不響地發動了車。張林拍拍他的肩問道:「臉怎麼了?」小林搶著說:「挨了那小子一巴掌。」李澗峰這才注意到,小伙子的臉上有一片紅腫。

  人們都沉默著。酒鬼也沉沉睡去。巡邏車緩緩穿行在熱鬧的大街上,穿行在飄飛的雪花里。許久,小林忍不住說:「這麼挨打,換了我可受不了。」開車的小伙子苦笑一下:「受不了也得受。」停了一下,他又說:「算了,他女朋友嫌他窮,跑了。挨他一下也算讓他消消氣吧。我們張隊,牙都讓人打掉了呢。」

  張林聽見說,咧嘴笑:「晦,一個吃低保的, 日子得一分錢一分錢地數著過,他能有好心情?打了我他也後悔,昨天還想請我吃飯呢。我說你算了吧.你就是請我吃素包子,也得十塊錢,你心疼我也心疼。」

  李澗峰突然就想,張林的摳,是有道理的。他又想到書包里那本雜誌,想到田昭昭他們幾個人了。他們也是普通民警,而且,他們當中有人今後是不可能再當警察了。可他們當警察的時候過過好日子嗎?李澗峰的鼻子有點發酸,他使勁揉揉,把目光移向窗外光怪陸離的世界。

  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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