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09:03:48
作者: 張策
看守所的通道狹窄而幽長,高高的天窗有陽光泄下來,在地上留下一塊塊的光影。在光線里,塵土靜靜地悠然自得地飄浮,好像它們是這裡唯一的生命體。
李澗峰到看守所探望田昭昭。他沒有在接待室等,而是辦了手續,直接進了大鐵門。當鐵門「轟隆隆」地關上,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這好像走也走不到頭的通道了。一種壓抑突然地出現在李澗峰的感覺里,好像有什麼重物悄悄地但是猛烈地砸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就那麼往下一墜,沉到灰暗裡了。他就在灰暗裡呆呆地站著.身心一時都沒了依靠,不知道自己來這兒做什麼。直到陪同的看守員催促了好幾聲。
看守員陪著他向里走,邊走邊告訴他, 田昭昭單獨一個人住在一個號裡邊,挺自由的,沒人看著,更沒人要求他坐著或者站著。翻蓋了沒幾年的看守所設計很合理而且人性化,每一個號都附有一個放風的小院。田昭昭的小院是不鎖的,也就是說,他隨時可以在小院裡溜達著。
李澗峰只聽,不說話。他心想,能溜達有什麼好?再溜達不就是那屁股大的一片地兒,像頭豬圈裡的豬。他的沉默感染了看守員,也許,也是因為看守員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他也終於沉默下來。兩個人在沉默中走到通道盡頭,看守員打開最後一扇鐵門,說:「請進吧。」
儘管大通鋪上只有一個人的被褥,濃重的人臭味還是撲面而來,讓李澗峰的呼吸感到不順暢。他徑直走向角落裡的另一扇小門,推開,只見田昭昭正在小院裡站著,仰臉,看著天。
李澗峰不由自主地也抬頭看,發現小院上空濛著鐵絲網,隔著鐵絲網的,是值勤哨兵冷冷的目光。
他立刻把頭低了。
低了頭,就發現田昭昭在看著他,卻沒有表情。這傢伙瘦了,鬍子拉碴,倒顯得深沉了一些。他趕緊笑了笑,說:「來看看你。」往下,卻不知應該說什麼,梗住了。
田昭昭突然呼出一口長氣,人就像是泄了勁,順著牆根出溜下來,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接著,眼淚就流下來,無聲地,只是流。先是兩條小溪,後來就是兩條河了。河水順著臉頰直淌下來,濕了他的衣襟。李澗峰被他哭得心酸,又不知道該怎麼勸,轉了兩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香菸,抽出一支遞給田昭昭。不料想這傢伙竟然一抬手,不客氣地把煙打飛了:「這會兒對我好管什麼用?早幹什麼來著?」
李澗峰火冒三丈。這個不懂人事的東西,你不說你盡幹些不著調的事,倒說我!他想罵,看看田昭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沒罵出來。就又想:算了,跟他生什麼氣.我就是氣死了,這傢伙都不見得明白是為什麼。
他給自己點上了煙,抽著,不說話。田昭昭慢慢地冷靜下來,不哭了,低著頭也不出聲。兩個人就這麼沉默著。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落在鐵絲網上,一撅屁股,拉出一攤鳥屎,正落在田昭昭眼前。田昭昭盯著鳥屎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李澗峰看著他,哭笑不得,說:「瘋了吧你,又哭又笑的。」田昭昭就說:「我還總哭啊,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哭能哭回到那天之前去?」
說完,臉又沉下來,不吭聲了。
李澗峰蹲到田昭昭面前,低聲說:「過去的事,說什麼也沒用了。你說得對,哭也哭不回去了。但是,今後你怎麼辦?這個,你不能不想。你不能總是這麼不著調啊。四十多歲了,說了你多少次你也不聽。」
田昭昭認真地看看李澗峰,說:「我是覺得這樣活得舒服。」
「舒服舒服,」李澗峰氣惱地把煙掐滅說,「你就知道舒服,可人活著只想舒服就行啊?」
「可起碼是―」「別和我爭論,我來不是和你矯情這個的。」「那,你說我怎麼辦?」田昭昭把頭縮到兩腿之間,「反正,這個警察我是當不成了。」
李澗峰嘆口氣:「和局裡商量商量,也許,能給你在後勤什麼的地方安排個活兒,或者,保安公司也好。」
田昭昭苦著臉說:「讓人家扒了衣裳,還有什麼臉在這個大院裡混?我不干。」
「你不干?那你幹嗎?真倒騰文物去?你覺得那樣有出息是怎麼著?」
田昭昭不說話了。李澗峰看著他,心裡突然想:人啊,性格決定命運,這話還真有道理。想想身邊多少人,栽跟頭不是因為政治覺悟,而是因為性格。田昭昭這個傢伙,他犯錯誤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兒.無非時間早晚。可他為什麼是這樣一個性格呢?這問題誰也回答不了。
他又想起小陳說的話了,說田昭昭在號裡邊鬧情緒。現在看,大概這傢伙是鬧過了,鬧煩了,他現在已經老實得像只挨過打的狗了。他認命。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有些看不起田昭昭了。
來之前,小陳局長告訴他,田昭昭拘留十五天,但是哪能真讓他在號里蹲半個月呢,他已經簽字了,讓看守所到十天頭上放人。「給他個教訓就行了,哪能讓他受那麼大罪。」
這些他本來是要告訴田昭昭的,現在,他突然不想說了。還有韓玲說的那件事,他原也想和田昭昭說的,好讓這傢伙有點思想準備。現在,他也不想說了。
也許,像田昭昭這樣的人,得讓他多吃點苦頭。
李澗峰這樣想著,告別了倒霉的前看守所看守員,出了監號的鐵門。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把身上的一盒煙給田昭昭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