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3.軍糧告罄
2024-10-04 08:18:07
作者: 劉慶貴
1961年1月下旬的一天,齊嘯天司令員從4號檢查工作回來,拖著疲憊的步子,踏進了食堂,正好碰到保衛部長左五斤端著飯菜走過來。齊司令停住腳步,掃了一眼,只見他的搪瓷碗裡盛著半碗連湯帶水的熬白菜,上面放一個黑面饅頭和一個玉米面窩窩頭,另一個碗裡盛著滿滿一碗稀里咣當的玉米糊。左五斤機警地看了周圍一眼,小聲向齊司令匯報了今天發生的兩起案子:司政辦公樓廁所發現了一條寫著「彭老總敢作敢為」的反動標語,保衛部正在查對筆跡。鐵管處一名排長,帶兩名戰士查路軌時,到丁岔公社單鞭子大隊第三生產隊地里偷了8個土豆,被群眾毒打。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齊嘯天說了句「不要上報」,皺著眉頭走向首長飯桌旁。他舀了一碗玉米糊喝了一口,又拿了個窩窩頭啃起來。
不一會,侯智真政委、凌利峰副司令、黃明輝參謀長和李震虎主任也前後腳進來了。還沒到桌子邊,凌副司令把軍帽一摔,罵了起來:「他奶奶的!咱統統給他扣下了。」說完,舀了一碗玉米糊,呼呼兩下就喝得精光。
「扣下什麼了?」齊嘯天滿臉疑惑地望著凌利峰。今天7169部隊最後一批官兵撤場,齊司令、侯政委委託凌副司令、黃參謀長前去送行。
凌利峰坐下來,又舀了一碗糊糊,拿起一個黑面饅頭,兩口就吃光了,又拿了一個窩窩頭,邊往嘴裡塞,邊說:「下午咱幾個高高興興地把7169部隊的冷參謀長送上火車。眼看就要發車了,鐵管處處長中亞向我報告,7169部隊撤離專列上裝有不少鋼材、水泥、木材。原來平副總長主持交接會時說得清清楚楚,靶場工程所有剩餘的原材料統統留給靶場。會上他陳東權也答應得好好的,怎麼撤離時說拉就拉走了?咱一聽,對冷參謀長說,不能拉走。姓冷的說是他們自己的材料。我說你們來的時候,雞巴毛沒帶一根,哪裡有你們的材料?」
黃明輝插話說:「冷參謀長還揚言打電話找聶帥。」
凌利峰呷了口稀糊糊,說:「咱對他說,你愛找誰就找誰,找到毛主席,咱也不放你走,除非你把東西留下。」
黃明輝咬了一口窩窩頭,邊吃邊說:「趁凌副司令和冷參謀長交涉的時候,我找到鐵管處處長,讓他把裝有材料的8節車皮調到站外去。」
凌副司令嘿嘿一笑,說:「這下子,姓冷的急了,把他的鳥兵叫下來,站到鐵道上攔車。咱一看,嗬!幹上了。好啊,咱讓黃明輝把警衛團調來,也擺擺陣勢。」
黃參謀長說:「我按照凌副司令指示,緊急調來了荷槍實彈的警衛團三連。」
凌副司令抹了抹嘴,說:「他們上千人,咱們就來一個連,兩邊怒目而視,僵持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姓冷的認輸,乖乖上車走人。」
齊司令沒有打斷他倆的故事。他認為7169部隊欠妥,凌利峰做得也有點過,但既然如此,萬一追查下來,據實匯報就是了。然而,侯政委聽了後卻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陳東權可不是好惹的,他要是告到軍委或者聶帥那裡,這一壺夠我們基地喝一陣子的。在我軍歷史中,友鄰部隊如此動干戈,可不多見。侯智真心裡直埋怨,你這個「凌大膽」也忒大膽了。凌副司令沒有察覺侯智真的變化,仍然繼續說著他的得意之作:「不是咱惹他,是他不按平副總長定的規矩辦。要是上頭批評,咱老凌擔著。」
侯政委到底還是忍不住,他瞥了凌利峰一眼,說:「不是怕不怕批評的問題。要知道,聶帥多次表揚過7169部隊,讓我們不要忘記他們。」
「功是功,過是過。咱老凌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凌副司令斜著眼睛望了侯智真一眼,哼了一聲,心想這下更忘不了他陳東權了。
「作為靶場副司令,你也不想一想,這樣做有損東風基地的形象。」侯智真過去從來沒有批評過凌利峰,但今天實在憋不住了。「你也應該預先請示一下嘛。」
本來已經平靜下去的凌利峰,一聽侯智真這話,氣又上來了。他把帽子一抹,歪著腦袋,瞪著眼珠,說:「請示?請示誰?請示你政委你敢答應嗎?咱老凌為什麼沒請示,就是怕你政委為難。都這樣膽小怕事,讓人家把靶場搬走算了,靶場又不是咱老凌一個人的。」
齊司令將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撂,說:「少說幾句行不行?」
黃明輝一看三位首長動氣了,連忙圓場說:「這與你們首長沒什麼關係,是我把部隊調來的。」說完,他建議司令給聶帥打個電話,免得惡人先告狀。
齊司令瞪了黃明輝一眼,說:「別說了,就到此為止。材料讓工兵團卸下。」
正說著,後勤部長徐乃學匆匆進來。看得出,他走路有點發飄。他徑直來到首長跟前,喘著氣報告說,靶場運糧車皮在黃羊寨火車站被搶了。
正在氣頭上的凌副司令一聽,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糧被搶了?」
徐乃學坐到凌副司令旁邊的凳子上,說:「我們拉來五車皮糧食,被一百多老百姓圍住,強行上車搬糧食,一共搶去27袋麵粉,35袋玉米面。」
凌副司令睜圓了眼珠子,大吼道:「警衛班的槍幹啥吃的,燒火棍啊?」
徐乃學說:「警衛班朝天開了幾槍,才把老百姓驅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齊嘯天聽到糧食被搶,馬上意識到形勢的嚴峻,問徐乃學靶場還有多少糧食。
「只夠吃6天。」徐乃學低著頭說。
「只夠吃6天?」齊司令呼的一下子站起來,眼睛直冒火。四天前他才問過徐乃學,那時他還打包票,說糧食的事不用擔心,怎麼沒兩天就這麼點了?
徐乃學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似的,站起來說:「我怕首長擔心,就硬撐著說大話。其實糧食從去年下半年起,就一直很緊張。我想……」
未等徐乃學說完,齊嘯天吼起來:「你想!你是用腦瓜想,還是用屁股想?『軍無糧食則亡』。兩千多年前孫子就認識的問題,難道你一個少將後勤部長不知道?還謊報軍情。這是嚴重的失職,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在戰爭年代是要掉腦袋的。」
齊嘯天很久沒發這麼大的火了。從朝鮮戰場上撤離回國,來到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齊嘯天把它稱做又一次長征——走國防科技事業的萬里長征。他在這次長征中率領的是放下槍桿子拿起筆桿子的科技人員。他們從五湖四海匯集而來,戰嚴寒斗酷暑,克服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困難,剛剛紮下營盤。可現在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我這個司令員失職啊!齊嘯天迎著寒風,步履沉重地走出食堂,穿過軍營,向南邊胡楊林走去。侯智真、凌利峰、黃明輝、李震虎、徐乃學從沒見過司令員發過這麼大的火,人人面面相覷,個個噤若寒蟬,在司令後面默默地跟隨著。機警的警衛員跑步給首長送來了軍大衣,撿了幾把乾柴,在胡楊林空地上燒起了一堆篝火。齊司令命令警衛員立即把工程部長田中亮叫來。幾位領導心事重重,默不作聲地圍著篝火坐下。凌利峰掏出香菸,自己叼上一支,遞給徐乃學一支,悶悶不樂地抽起來。還沒等抽完一支煙,田中亮氣喘吁吁地跑步趕到了。
齊嘯天用眼睛徵詢侯智真意見,侯智真點了點頭。這是他倆長期合作天衣無縫的一個動作。齊嘯天用他那銳利的目光,掃了常委們一眼,說:「靶場軍糧告罄,眼看就沒米下鍋了,形勢十分危急,大家一起商量個辦法。徐乃學,你先說。」
徐乃學面帶愧色地匯報了今天軍糧被搶的事件,談到了目前靶場糧食短缺的情況。聽了徐乃學的匯報,分管後勤工作的凌副司令,真想再臭罵他一頓。但他強忍著怒火,問場區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
徐乃學說:「按人均一斤算,得兩萬多斤,一個月就要70萬斤。靶場軍糧本來是由酒泉市供應,但從去年10月份起,酒泉市已經難於負擔,省上調劑到張掖、武威等地供應,但也是時有時無。7169部隊為什麼急於撤離,也是迫於沒有糧食。」
李震虎也匯報了群工部最近了解到的一些情況,說駐地周圍老百姓缺糧相當嚴重。金塔縣、敦煌縣曾經發生過哄搶糧食事件。在距離靶場專用鐵路5公里的堡東公社上墩大隊,餓死了6人,還出現慘不忍睹的人吃人現象,有人竟然把掩埋的小孩挖出來吃。
聽了李震虎的話,幾位靶場核心人物的臉上一下子掛上了一層白白的冷霜。原來聽說過、有的也見過解放前餓死人和人吃人的現象,現在已經解放十多年,怎麼又出現這樣的慘景呢?1958年大躍進時,吹噓畝產幾千斤幾萬斤甚至十幾萬斤,吃飯不要錢,仿佛一下子進入共產主義。怎麼才過兩年,一下子又跌到深淵了呢?
齊嘯天看著火堆上跳動的火苗,深深地嘆了口氣。中央文件上說,由於自然災害,糧食連續兩年減產。他想,固有天災,也有人禍。為什麼軍糧告罄,因為地方糧倉空空如也。他曾經聽平副總長說過,××省委書記是個吹牛書記,誇大產量上報,國家按上報比例攤派徵購糧,結果把全省的糧食徵購得超過了實際能夠負擔的水平。城門失火,池魚遭殃。老百姓挨餓受飢,自然累及靶場。
凌利峰哼了一聲,用氣憤加嘲笑的口吻說:「淨吹牛,講大話。這下子,傻逼了吧!」
黃明輝怒氣沖沖地說:「現在的黨風就是成問題。」前一階段,基地黨委傳達彭德懷的問題,黃明輝休息時說了句「黨員上書黨中央,提出看法,有什麼過錯」,不知怎麼讓上面知道了,指示靶場要對黃明輝進行幫促。什麼幫促,說白了就是批判。黃明輝對此一直想不通。
侯智真用眼睛瞪了凌利峰和黃明輝一眼,讓他倆少發點牢騷。凌副司令哼了一聲,說還得找省里去,靶場的軍糧是由他們供應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作為後勤部長,徐乃學這些天想了很多。他望了望齊司令侯政委,談了三點意見:第一,他想再去省里跑一趟,找省糧食局,讓他們在全省範圍為我們籌糧。第二,繼續求助蘭州軍區,軍區已經開始動用戰備貯備糧,讓軍區給基地也特批點。第三,建議這段時間儘量減少強體力的訓練活動。
還未等徐乃學把第三點說完,黃明輝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不成。今年訓練任務才布置下去,總參有嚴格要求,要從難從嚴從實戰訓練,不光不能減,還要加大力度。」
凌副司令瞥了黃明輝一眼,說:「總參盡唱高調。人餓得走都走不動了,還說什麼從難從嚴,該減就得減。」
侯智真面色凝重地說:「現在靶場的形勢的確不容樂觀。昨天我到文工團,看見大家在練習跳舞,有兩名演員跳著跳著就暈倒了。文工團長對我說,有一大半人得浮腫,有四分之一的人得夜盲症。」
凌副司令接過話茬說:「不少人都得了這兩種病,大腿一按一個坑,晚上看不清。你想嘛,一天就吃那麼一點糧食,沒有蔬菜,半年沒聞過肉味了。」
齊司令問靶場有多少人得浮腫和夜盲症。徐乃學說,浮腫的比較多,大概有一兩千人吧,夜盲症大概有七八百人。馮芯霞說很多得病的人不來就診,也沒法統計。另外,醫院藥品緊缺,去年上報的藥品,只給了不到三分之一。
凌利峰伸手輕輕地按了按徐乃學露出來的腳脖子,馬上看到一個深坑。「你們看,徐乃學就是浮腫。」凌利峰又一次按了按徐乃學的腳脖子,大家一看,按下去的深坑久久回復不過來。
聽到凌副司令嚷嚷,幾位常委都把自己的腳伸出來,自己按,相互按,發現齊司令、侯政委、黃參謀長、田部長都有明顯的深坑。
凌利峰大聲說:「他奶奶的,七個就五個浮腫。我最近晚上也看不清楚。」他指著對面的田中亮說,「我看田中亮就模模糊糊的,這算不算是夜盲症?」
齊嘯天瞪了凌利峰一眼:「不要說風就是雨,哪裡就這麼多浮腫,我是坐的時間長了點。要說晚上看不清東西,好像有那麼一點。」其實齊嘯天心中比誰都明白,缺乏維生素,視力肯定受影響。他看了看徐乃學,憂心忡忡地說:「乃學同志,你是我們的錢糧官,可不能倒下,明天到醫院看看。政委、參謀長、田部長你們都去看看。」
田中亮搖搖頭說:「我的不算,我年輕,沒什麼。」
「我不去,這時候正是最較勁的時候。」徐乃學從身後拿了一根木柴,放到火堆上。「我還有條建議,是不是該把目前的情況報告國防科委。」
侯智真表示同意。他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頭,火光又一次跳躍起來。他提議大家再出出主意,有些事現在干實在太費勁的,是不是暫時先緩一緩。他想到了東風水庫。自從去年4月動工至今,全靠肩挑人扛,目前2000米長的大壩,已經堆了4米多高,還差3米。想到這,他問對面坐著的田中亮,東風水庫還要投入多少勞動力。
分管東風水庫工程建設的田中亮說,起碼還要35萬個勞力。他算了算,從現在到九月份,只有250天時間,也就是說,每天要投入1400個勞力,說的是壯勞力,一些女同志只能算半勞力。這樣算,每天要上1500人到1800人。
侯智真今天到水庫工地參加勞動,看到官兵們一個個又瘦又黑,吃不飽,不少人幹著幹著就暈倒了。侯政委說了水庫工程的情況後,提請常委考慮,是否暫停水庫建設,待形勢好轉再繼續開工。他說前些天去北京,就看見很多工程建了一半就停下來了。凌副司令一聽要停建水庫,馬上反對,他說他還指望趕緊蓄水,把場區的綠化和農副業生產好好搞起來呢。田中亮也不同意停,從工程角度說,只要停下來,馬上就要損失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效益。
侯政委說:「這段時間就集中精力解決吃飯問題,凡是與吃飯有矛盾的,統統讓路。黨委要抓伙食,書記要進廚房,不能餓死一個人。」
齊嘯天望著一位位常委,以沉重的心情說:「我同意智真同志意見,明天召開基地黨委擴大會,議題就是樹立信心、克服困難、群策群力、共渡難關,目標就是『不讓餓死一個人』。」齊司令用他那犀利的雙眼掃了大家一眼,堅定地說:「要樹立信心,這點非常重要。我們中國共產黨自創建以來,什麼困難沒有經歷過。我們應該堅信,有久經考驗的黨中央領導,一定能渡過難關,估計也就是一到兩年吧。對於靶場一級黨委來說,要為黨中央分憂,不能光向上伸手,這點大家要向徐乃學同志學習。他為基地的後勤保障,想了不少辦法,剛才說的幾點,我都同意。利峰同志,下一階段你的主要精力就是和徐乃學同志一起,給大家弄飯吃,讓大家吃飽。你親自跑一趟蘭州,向軍區匯報,爭取軍區支援點戰備糧。再到省里跑一趟,請他們幫助解決軍糧供應問題。」
齊嘯天將信任的目光投給了凌利峰和徐乃學,他倆點點頭。齊司令接著說:「今天我到一部發射中隊了解情況,很受啟發。為了吃胞肚子,英勇颯鏑發動群眾想出了三條辦法:第一條是炊事班想出來的,在發麵時把時間延長一些,蒸饅頭時故意多蒸一會兒,蒸出來的饅頭一個頂過去的一個半。第二條,打沙棗充飢,煮上一鍋沙棗,每人吃上一碗,挺管飽。第三條,早操時把原來的跑步改成打太極拳。我一聽說打太極拳,就感到有點不倫不類。當兵的,打套少林拳武當拳南拳什麼的,我不反對。那個太極拳就像老太婆夜裡到雞籠里摸雞似的,我瞧不起那玩藝兒。不過,當時我也沒有反對。」
心直口快的凌利峰說:「打太極拳有啥不好,就讓他打去唄。」
接著,大家又動腦筋想了不少辦法。李震虎提出,原定在新疆組建的落區測量部隊,應該儘快遷離,以減小場區壓力。黃明輝提出,凡是能安排休假的,統統安排。很快,基地幾位領導取得了一致的看法。
齊司令看了看燒得更旺的火堆,用堅定的口氣說:「大家提到的幾點,我都同意,就不重複了。至於東風水庫的事,我認為還是不要停下來為好。智真同志的擔心很有道理,可是,我認為凌利峰同志和田中亮同志說得更有道理。為什麼呢?水庫建成後的好處我們早已論證過,就不重複了。還有一條理由,靶場今年飛彈試驗任務不重,我國自行研製的東風二號飛彈,明年才能進場。如果把水庫推到明年,那時就更緊張了。怎麼樣?我們就鐵下心,每天上1800人,把工兵團、警衛團、汽車團統統拉上。」
「同意。」侯智真、凌副司令和其他常委異口同聲地表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