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旗開得勝
2024-10-04 08:17:52
作者: 劉慶貴
許錦川快步從地下室出來,站在場坪南端,睜眼往發射場一掃,只見平愛章副總長、工程兵陳司令等總部軍兵種首長在齊司令侯政委陪同下,正站在1059飛彈旁。稍遠一點,機關的處長、科長、參謀、幹事、助理員圍了一大群。更遠一點,站著大隊機關人員,場坪西北角上還站著二三十個炊事員。整個發射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可以看得出,大家對我國第一枚飛彈的發射是如何的興奮、驕傲和自豪。但是,許錦川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這哪裡像個飛彈發射場,倒像個自由市場。他快步走進場坪,怒氣沖沖找到分管場坪安全警衛的副中隊長劉興龍,大聲斥問為什麼放這麼多人進來。劉興龍委屈地說管不住。
許錦川瞪著眼睛,說:「警衛班是吃乾飯的嗎?」
劉興龍小聲說:「大隊白參謀說,大家都想看看第一枚飛彈是什麼樣子,讓我們不要管那麼嚴。」
許錦川大聲吼道:「扯淡。馬上就要加注了,還這麼多人進進出出,亂亂鬨鬨,要出問題的。」
大隊參謀白翠冠走過來說:「這是張政委安排的。」
「亂彈琴。」許錦川找到張峻弘政委,毫不客氣地說:「按照發射場安全警衛規定,加注期間,所有人員都要離開現場,不能參觀。」
「自己的飛彈還不能參觀?」張峻弘反問他,「這些人都是基地從事這項偉大事業的人員,為什麼不能參觀?」
「政委,不是不能參觀……」許錦川面對上級領導的質問,這個性格耿直、心直口快的人,也頓感語塞。
「你看你,剛才還說不能參觀。」
許錦川有點不顧上下級關係了,他大聲說:「按照安全警衛規定,按照勤務指南要求,在加注期間就是不能參觀。」
張峻弘兩手一背,鼻子一仰,問:「為什麼?」
許錦川強壓住自己的情緒,說:「加注很危險。如果飛彈上的貯箱或管路的密封性能有一丁點問題,在高壓高速的衝擊下,就可能造成泄漏。泄漏的酒精,只要碰到火星,都會引起燃燒爆炸。因此有嚴格的規定,進入發射場人員不准攜帶火種,不准穿帶釘子的鞋,不准穿著摩擦產生靜電的衣服;加注人員需穿著防護服;不是直接指揮操作加注的人員絕對禁止接近加注現場。反正這疙瘩不能有閒人。」許錦川像背書似的,一口氣把安全要求說完,然後氣呼呼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再次回過頭來,大聲說,「張政委,下面咱可要組織清場了。」
許錦川對劉興龍和警衛分隊長下達命令:「組織清場,場坪上所有人員,立即撤離到轉運間以外。」
劉興龍皺著眉頭問:「首長呢?」
「撤到地下室指揮間。」
警衛分隊長拿著擴音器,大聲喊道:「場坪同志請注意!場坪同志注意了——馬上就要加注,現在組織清場。所有參觀人員,立即撤到轉運間以外。首長請到地下室指揮間就位。」他接連重複喊了幾遍。隨著警衛分隊長的喊聲,警衛班人員出動,迅速驅趕人員離開現場,穆秋勝也請首長進入了地下室。
到底是訓練有素,不大工夫,場坪只剩下發射中隊的加注人員。許錦川和英勇颯鏑像兩尊雕塑,威風凜凜地站在發射場坪一端,注視著加注前的操作動作。
加注推進劑,由王來喜指揮,涉及到二分隊、四分隊的六個專業組,還需要一分隊進行垂直度監視。此時,在距離飛彈10米處的一張桌子旁,王來喜端坐在調度電話前,等候著各專業組長的報告。
調度首先傳來四分隊長的報告聲:「401報告——」
王來喜對著調度說:「401講。」
「401準備完畢。」
王來喜說:「明白。」
接著,調度先後傳來了燃燒劑專業組長、配氣專業組長及一分隊長的報告聲:「×××準備完畢」。
王來喜起身望了望眼前聳立的飛彈,走到酒精加注控制屏前,再一次檢查了指示燈的狀態,確定無誤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滿懷激情地下達了「開始加注」的口令。
酒精加注控制屏操作手用力按下按鈕。頓時,加注泵轟隆一聲啟動,槽罐車上的酒精經過加注泵的加壓加速,流經軟管,沖向了飛彈的酒精貯箱。彈上加注連接器操作手大聲報告:「液體流動。」
英勇颯鏑一動不動地站在距離飛彈30米外的地方。當聽到加注泵轟鳴聲響,又聽到了液體流動的報告聲後,他倆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相視而笑。但還未等笑容展開,突然又收斂了起來——他倆同時發現凌副司令正站在後面。英勇颯鏑眨了眨眼睛,說:「凌副司令,您……」
凌利峰向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英勇颯鏑十分清楚凌副司令的脾氣,也不便再說什麼。好在酒精加注很順利,凌副司令聽到酒精加注結束的口令後,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硬糖,分給英勇颯鏑幾塊,他自己也把一塊塞到嘴裡,嘎蹦嘎蹦地咀嚼起來。
「首長,您怎麼到這裡呢?」英勇颯鏑將糖果放到衣兜里。
凌副司令嘿嘿一笑說:「咱心裡總是惦記著加注。」
英勇颯鏑說:「這裡危險。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啊!」
有「凌大膽」之稱的凌副司令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危險,過去打仗時,那裡危險往哪裡沖。他附在英勇颯鏑的耳邊說:「幹什麼沒有危險?過去打仗的時候,咱們碰到的危險還少嗎?打急了,管你什麼團長、師長,機槍手犧牲了,團長上去照樣打。你當團政治處主任時,不也和戰士一樣操槍使炮?現在把飛彈發射搞得也太玄乎了,誰管的設備只能誰動,別人摸一摸都不成。咱就看不慣。」
英勇颯鏑很尊重自己的首長,也早就聽說過「凌大膽」的英名。但這些話,他不敢苟同。他剛來的時候,也有過類似想法。有一次保養裝備,他到三分隊看見賴西清正在跟蘇聯專家操練發射測試控制台。他聽說有個按鈕是管脫落插頭自動脫落的,便好奇地按了一下那個紅紅的按鈕,只聽啪的一聲響,一個大大的插頭就從彈上脫落下來了。真是厲害啊!要是當時有人在,不崩死也得打成殘廢。為此,他受到穆大隊長一頓臭罵。從此,他知道,飛彈試驗和過去打仗不一樣,不是自己的裝備就是不能隨便動。
接著進行液氧加注,這是更危險的項目。液氧負一百八十多攝氏度,屬於極易揮發的一種化學物品,如果出現泄漏,就會凍傷人員凍壞器件,碰到棉麻木材等物,會發生猛烈爆炸和燃燒。英勇颯鏑想到這些,真想把凌副司令拽到地下室去。但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他迅速地轉動著他那個小腦瓜,想好了萬一出事後如何保護首長的預案,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凌副司令。
在王來喜指揮下,加注液氧開始。英勇颯鏑站在凌副司令旁邊,目光緊緊地盯著飛彈的液氧貯箱。不一會,飛彈外殼迅速結滿了白霜,就像一個壯實的小伙子,突然披上了一件俏麗的白戰袍一樣,煞是好看。他紋絲不動地站著,小眼睛睜得圓圓的。好不容易才聽到「加注完畢」的口令,他舒了口氣地對凌副司令說:「加注完畢,一切順利。」
凌副司令輕鬆地問:「後面危險性就小了吧?」
英勇颯鏑緊張地說:「不。從現在開始更加危險。首長,您還是到地下室吧。」
「別說得那麼玄乎。」凌副司令說完,踱著方步,走到正在指揮操作手撤收加注軟管的郗祁生跟前。
凌副司令看了一會兒,趁郗祁生空閒時,問他叫什麼名字。
「報告首長,我叫郗祁生。」
郗祁生?這個名字好熟悉啊。凌副司令突然想起來了,是前不久剛討論給予降職處分的郗祁生。凌副司令馬上想到眼前這個年輕的軍官就是自己在會上堅決要給予嚴厲處分的人,他立即對他引起了興趣,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中等個頭,戴著一副眼鏡,在清瘦白皙的臉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配搭很得體。他看著看著,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他又問郗祁生是什麼地方人。郗祁生說祖籍山東。接著,凌副司令又問他什麼時候入伍,是不是大學生,哪個大學畢業。待郗祁生一一回答後,凌副司令又問了其他一些問題,郗祁生回答得頭頭是道。凌副司令鼓勵了幾句後,拉著英勇颯鏑向場坪的南端走去,問郗祁生平時表現得怎麼樣。
英勇颯鏑從心底里對郗祁生的降職處分不滿意,一直想找個機會反映,現在凌副司令主動問起這事,他滔滔不絕地把郗祁生做了全面介紹,對他讚許有加,對他丟失保密資料這件事表示極大的惋惜,對給他過重的處分表示出相當強烈的不滿。最後英勇颯鏑說:「郗祁生的處分,很多人都說是六月天下大雪──比竇娥還冤。但這個小伙子表現得相當成熟,並沒有因為處分而消沉下去。首長,我跟您說句實話吧,聽說給他降職處分,我這個入伍那麼長的老傢伙都受不了,何況他呢!畢竟他是個才出殼的小雞——太嫩了,要是一下子把一棵好生生的苗子整垮,就太可惜了。」
正說著,齊司令從地下室門口出來,問他倆說什麼。英勇颯鏑敬禮後報告說:「向凌副司令匯報郗祁生的情況。」
「郗祁生?」齊司令停下了腳步。
「對。他們中隊的一名幹部。」凌副司令搶著回答說,「郗祁生雖然受到了嚴厲處分,但本人能正確對待。剛才英勇颯鏑反映,說給的處分太重了。英勇颯鏑,你再把情況向齊司令匯報一下吧。」
齊司令擺擺手說:「改天吧。你是郗祁生的指導員,注意多多做做他的轉化工作。」
齊司令在發射場巡視了一遍,向許錦川問了幾個問題,深情地望了1059飛彈一陣子,然後回到了地下室指揮間。黃明輝參謀長向齊司令報告:「光測、遙測系統工作正常,通信系統正常,安西落區設備正常。」
齊司令坐在自己的指揮位置上,不一會,調度電話相繼傳來「15分鐘準備」和「10分鐘準備」的口令。
齊司令站起來,用潛望鏡觀察著場坪的動靜。這時,飛彈後面一左一右兩台消防車進入了齊嘯天的視野。在消防車前面,出現了郗祁生——這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基地公開身份的兒子。齊嘯天把潛望鏡對著兒子看了看,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有單獨和兒子說過話了。兒子經歷了一次次脫胎換骨的錘鍊,看得出,他瘦了,眼窩陷進去了,顴骨也高了,但他沒有消沉,沒有退縮。作為父親,這次沒有為兒子分擔壓力,反倒給他加了重壓。他曾經為他擔心,害怕他扛不過去,但剛才聽英勇颯鏑說了兒子的情況,也就放心了。他從潛望鏡里把兒子面孔拉到了眼前,細細地看了兒子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射出一股勇往直前的光芒。妻子說,兒子的眼睛很像他,他會心地笑了笑。但他突然又覺得不對,兒子不是搞加注的嗎?怎麼在消防車跟前呢?
「5分鐘準備。」
口令聲音把齊嘯天的心緒一下子收了回來。作為基地司令員,在如此重要的試驗任務中,怎麼突然兒女情長起來了呢?他的頭離開了潛望鏡,使勁地搖晃了兩下,再次把眼睛放到了潛望鏡的目鏡上,緊緊地盯住1059飛彈。
「1分鐘準備。」
接著,又從調度中聽到古珞兵下達的口令:「接通舵機。」
「舵機接通。正常。」
「接通瞄準。」
「瞄準接通。正常。」
接著,傳來了許錦川倒計時口令:「10、9、8、7、6、5、4、3、2、1,點火!」
賴西清用力按下「初級」按鈕,大聲報告:「點火成功。」
齊嘯天從潛望鏡中看到飛彈尾部噴出一縷火光,火光觸地後反射向上,火焰越噴越大。霎時間,飛彈四周濃煙翻滾,把飛彈尾部包裹得嚴嚴實實……
此時,齊嘯天突然看見從消防車旁衝出幾個人,他們扛著消防水龍頭,巨大的水柱噴向發射台錐體和飛彈尾部。誰?他看清楚了,跑在最前面的人就是兒子郗祁生,緊跟後面的有凌利峰和英勇颯鏑……
許錦川繼續下達口令:「主級!」
賴西清用力按下「主級」按鈕。
「起飛!」
隨著轟的一聲巨響,許錦川鄭重地記下了我國第一枚飛彈從祖國大地升起的時刻:1960年9月10日7時42分。
齊嘯天從潛望鏡上看到飛彈在五彩火光的烘托下,離開發射台,離開大地,沖天而起……
齊嘯天隨即把鏡頭調向空中。只見1059飛彈尾部噴著長長的火焰,火焰時伸時縮,閃閃發光,上圓下尖,由里向外,白里有紅,紅中又裹著橘黃,像個長長的感嘆號,極為漂亮的感嘆號!
幾秒鐘後,飛彈向西轉彎飛去,越飛越遠,越飛越小。隨著飛彈遠去的軌跡,又拖出了一條長長的白煙。白煙不斷翻滾膨脹,越來越粗,越來越淡,像一條巨龍擺著長長的尾巴,向遙遠的天際飛去。火光漸漸消失,慢慢地變成一閃一閃的亮點,最後連小亮點也消失了……
「安西落區發現目標。」
齊嘯天聽到了落區報告後,激動地回過頭來大聲宣布:「飛彈飛行試驗成功。」
「成功了!」
「第一枚飛彈發射成功了!」
地下室的人們一下子沸騰了。歡呼,跳躍,握手,擁抱。一年來,受夠了蘇聯黑熊的恥笑刁難,就在蘇聯專家撤走後的第17天,靠我們自己的力量,中國的第一枚飛彈一飛沖天!
平副總長笑著喊著,同各總部和各軍兵種領導熱烈握手,同基地領導擁抱,互相祝賀。
齊司令和平副總長擁抱後,轉身找到了處於極度興奮的徐乃學,耳語了幾句。徐乃學臉色驟變,撥開人群,匆匆跑出地下室。
地下室人員一窩蜂地擁到了發射場坪。此時,場坪已經站滿了人。有剛從掩體出來的操作人員,有坐著裝備車趕來的橫校氣象分隊的人員。一部參加試驗任務的其他單位人員,也陸續來到了發射場坪。整個3號發射場,笑聲喊聲歡呼聲祝賀聲問候聲,此起彼伏,匯成了歡樂的海洋。
端木艷嬌和柯美玫、趙蘭慧等幾個氣象分隊女官兵的笑臉比天上的陽光還要燦爛。他們分隊這些天密切地跟蹤著天氣的變化,除了每天的地面觀測和探空觀測外,端木艷嬌還組織人員專門進行天氣預報研究。自從進入9月份以後,特別是臨近發射的這幾天,大隊領導和機關每天都打電話詢問未來的天氣情況。她根據學過的理論,加上比對以往的氣象資料,預報了幾次,準確率還相當可觀。1059的發射成功,凝結了氣象姑娘們的辛勤汗水。到了場坪,端木艷嬌遇到了中隊長許錦川,她興奮地向他表示祝賀,盯著他熬紅的眼睛,心中不免產生一絲莫名其妙的憐惜。柯美玫正為尋找不到郗祁生而焦急。化驗室的梅荔虹到了場坪後,一直穿梭在人群中,也在焦急地尋找心目中的一個人,這個人也是郗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