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無形
2024-10-04 07:58:31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朝天門適合遠眺。
站在江北嘴或南濱路的某個角度去望,隔著一河又一河大水,以及前世今生的煙雲與迷惘,朝天門會在水聲中嘩啦而至,倏忽間又遙不可及。朝天門龐大的建築再不是一個固體,一個地標,而是一種上天入地的奇異想像,水天結盟的行為藝術。
若論識時務為俊傑者,非朝天門莫屬。六百多年的星移斗轉,多少樓台被歲月這把砍柴刀砍個七零八落。而朝天門總會在歷史的接縫處,抖落過時的塵土,重裝上陣,舊貌換新顏,去引領新時代的時尚。朝天門總在扮演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領袖或英雄角色。你要讀懂重慶,首先便要讀懂朝天門。朝天門是重慶的扉頁、卷首語,甚至,是重慶為城的大標題。
細讀這個重慶城的大標題、扉頁或卷首語,有三位男人的身影會在字裡行間飄飛。戴鼎,一個在如今的電腦上再也無法被「百度」的傢伙,隔著六百年的歲月,已無法去揣測他高矮胖瘦的模樣——是會像現在一些貪官那般禿頂、形容醜陋,掉著一個十惡不赦的啤酒肚呢,還是會像在朝天門打拼的小老闆,精瘦的身條,兩眼賊亮,走路虎虎生風?但可以坐實的是,他曾是重慶城最大的野心家,很擅長見風使舵、溜須拍馬的官場文化。明洪武四年(1371年)秋,盤踞重慶多年的大夏王朝剛灰飛煙滅,作為掌管重慶城明衛指揮使的他即刻仿明都南京,壘石築城。他要打造一個山寨版的金陵石頭城來向疑心重重的朱元璋表決心。但,他還是來了點小創意,讓十七道門沿江迤邐而立,像謎語般「九開八閉」。十七道門,道道若虎踞龍盤,氣勢不凡,而眾門之首當屬朝天門。戴鼎便拿這門當寶貝,成為他向遙不可及的朱元璋致敬的大排場。看看吧,一門朝天而立,朝滾滾長江東奔之水而立,其寓意昭然,那「天」便是朱元璋,是天朝金陵。而朝天門也成了迎天官、接聖旨的指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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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鼎從不掩飾他要巴結朝廷的那點心思,他結結實實、一點不偷工減料地修建了朝天門,以至於把它修成了壁壘森嚴的重重機關,由大城門、瓮城、三門洞組成,「朝天門」三個字便刻在瓮城門楣上。可以想見戴鼎的得意,他在山高皇帝遠、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地域創造了氣焰囂張的官場文化、官場建築,讓如此聚天地靈氣的風水寶地經常幹著「迎官接旨」的勾當。是時重兵把守,草根免進,連商船、民船也不能靠朝天門碼頭半步。朝天門對老百姓而言,不過是只聞其名,難近其身的冰冷官場機器。而戴鼎非常享受這樣決絕的霸道,那是一種皇帝的感覺。他希望每一個為官者都能視之如命,把這樣的享受延伸至千秋萬代。
他卻沒想到僅僅三百年後,他的規矩就有了終結者。那便是遂寧人張鵬翮,一位有著人文情懷的清初名相。他到重慶巡察時,聽說了朝天門自古以來的這般陋習,怒髮衝冠,以另一種強權廢除了在朝天門維繫了幾百年的官家特權,把這麼一個風水寶地還給了老百姓,也真正還給了重慶城。
在百度一輸張鵬翮,便有眾多詞條奔涌而至,可見良心臣相才能名存千古。雖然同樣難尋張鵬翮的畫像,但他的不少詩詞卻能像山河入夢般潛入你心靈的隱秘處。他寫「歧路無知己,天涯畏影單。黃牛千嶂夕,白馬一江寒」。透過他有些冷意瑟瑟的詩,你似乎已看到了天涯孤人的畫面,對這位高官產生一種莫名的同情、體恤——原來他的內心多愁善感、悲憫萬物,並非像他官帽般的強悍。便能想像這麼個集文學家、詩人、教育家、水利專家、外交家於一身的人物佇立於朝天門時的情形:江風或許會吹動他的鬍鬚(假若他也像關雲長一般蓄著性感的美髯),吹動他的官袍,吹動他像江面水鳥倏然飛過的靈感,他也會涌動出二三百年後青年海子的詩情,面朝浩瀚無邊的水域,內心一片春色,開得桃紅李白;或者,他會受朝天門暮色的誘惑,陶醉在一片「漁燈明遠近,樹色隱青蔥」的意境裡,感受真切的家園之感,不再天涯畏影單。因為他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在戰鬥,懂得感恩的重慶人早把他視為鄉親。
第三位男人叫潘文華,重慶建市後首任市長。他是位行伍出身的軍人,川軍主將,曾被授予「植威將軍」的稱號,可見他拿槍的手何等果敢決伐。這麼一雙手用來搞市政建設,同樣雷厲風行——拆城牆、建碼頭、修新區,重慶城區的第一條公路、第一所高等學府重慶大學、第一座中央公園、第一個珊瑚壩機場都是在他執政期間誕生的。當然,也是為了拓展朝天門大碼頭,他下令拆掉了朝天門的大城門、瓮城等,讓朝天門成為無門之門。以現在保護文物的意識來看,潘市長似乎有些軍人的衝動,缺乏地域文化發展的眼光。然而,那畢竟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所謂的重慶城仍在鄉野的泥濘中艱難徘徊。可以想見一位渴望作為的市長如何在心急如焚。潘文華有個綽號叫潘鷂子。鷂子屬鷹科,小型猛禽,飛速極快。從這個綽號便能窺見老潘性格二三。老潘長得倒不生猛,眉眼清秀、面善,戴一無框眼鏡,倒有幾分文質彬彬的文人氣質。作為現在的重慶市民,我對這位首任市長仍充滿感激,因為畢竟是他首先用城市文明之光來照亮我們曾破敗不堪的母城。
這三個男人分別扮演了朝天門修築者、改造者、摧毀者的角色,而朝天門也在他們手中不斷變幻著自己的內涵與外延——從橫空出世,大開大闔,到步入大門無形的境界;經歷了大官場、大碼頭、大商地的更迭之路;成為重慶最崇高、氣派,最具形而上力量的一座門。
朝天門對於每一個體的重慶人來說,可謂悲欣交集。它是重慶人大派對的社交場、歌舞廳,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去那裡吼一嗓子,撒一把野;它是渝洲版的灞橋,上演了人世間太多的重逢與告別,黯然銷魂與凱旋。
20世紀90年代我常於仲春之夜坐在朝天門碼頭那坡梯石坎上發呆。一眼望去,水天浩蕩,遼闊的空間似乎能承載遼闊的心事,令人禁不住心馳神往。一瞬間,便覺背後有動靜,恍惚見著兩小和尚提著燈籠匆匆而至。燈籠上明明白白寫著「金竹寺」的字樣。小和尚的面容在燈影中真實無比,包括那淌在臉頰上的汗珠。
重慶民間一直流傳著「金竹寺」的故事,那是漁歌唱晚中最神秘的一章。雖版本眾多,卻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在敘述一個重慶力哥,即現代山城棒棒軍的祖師爺如何受人之託,從成都跋山涉水捎一封書信給朝天門金竹寺住持的神奇經歷——千辛萬苦的征程對力哥倒是小菜一碟,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來到了朝天門,面對汪洋一片的水域,他已無路可走。上哪裡去尋金竹寺的蹤跡呢?他有些絕望了——這該死的大河難道要摧毀一個重慶男人的信譽麼?
也是在月華如水的夜晚,也是在力哥對水發呆的朦朧中,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有兩個提著「金竹寺」字樣燈籠的小和尚來到他身邊。接下來的情節堪比好萊塢的神話電影——朝天門的大水陡然分開,出現一條筆直的石梯直抵水底,那裡佇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力哥像詩人但丁緊跟貝亞德神女般跟隨著兩位小和尚,終把書信交給了這裡的住持。住持問他何以謝?這位憨厚者答,不用謝。若是可以,砍寺中一截竹子予他便可。他是力哥,靠棒棒求生。送信的忙亂中,他丟失了自己的勞動工具。
他果得一竹棒棒,心滿意足重返陸地,只當自己完成了一種功德。待回首望,仍只見一河大水波濤洶湧。再一細看自己的竹棒棒竟變成了金棒棒。他被驚嚇得不輕,才知神奇的朝天門讓他遇見了仙人。
想來「金竹寺」的傳說在重慶流行了好幾百年了吧,它幾乎在影響重慶人對神話的態度: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甚而鍛造了重慶人的浪漫氣質,他們真的相信每一片水域下都可能藏著另一座重慶城。
每每置身於朝天門批發市場,我都會百感交集——它像這個世界上最碩大無朋的奇妙機器,吞進了無數噸的渴望、欲求、汗水、痛苦的淚以及拼搏時的呼喊,吐出的也許是財富、勝利的笑容,也許就是無奈與絕望。但,更多的人仍選擇不撤退;它像一列單程列車,閱盡重慶城這三十年的光陰,走過春色也走過苦寒天,對每一個被擠下車的旅客都抱以同情卻又束手無策,只顧著無所畏懼地前行、前行。
那麼盤桓在朝天門的「金竹寺」傳說意味著什麼呢?可以說這個重慶城最絢麗迷人的故事,在這裡、在重慶人打拼的聚集地經久不息地流傳,是為了揭示、感召、傳播一種幾百年來積澱而成的朝天門精神。它也是重慶人精神的內核之一。它更在提醒所有的重慶人:假若你站在朝天門碼頭離水最近的地方,望著滔滔大江東去,一回頭便會發現重慶山高坡陡、地勢險惡,是沒有多少地盤與機會供人們去虛情假意、狡詐、算計、迴旋、前怕狼後怕虎的。重慶人必須耿直、誠信、勇敢、吃苦耐勞,才可能在這比上青天還難的地方活著、活得欣欣向榮、生兒育女、千秋萬代。這,便是重慶人的命。
細數數,滿世界都沒有哪個地方的哪道門敢以「朝天」命名,唯有重慶敢。重慶人命大福大,門朝天開,朝自己的心窩子開,朝自己艱難的命運與不屈的人生開,那無形的大門便成了天下最厲害的一張嘴,最滔滔不絕的語言——代言重慶,時時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