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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浩原來的風貌

2024-10-04 07:58:35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擁有獨特地理環境、悠久文化傳承的下浩,經過「湖廣填四川」大遷徙、清末民初開埠熱和抗日戰爭舉國內遷三次千載難逢的發展大機遇,一次次造就了下浩的興旺繁榮,留下了許許多多令人眷戀的文化遺存。

  可惜,解放後的下浩,在反封建破迷信和經濟建設發展中,這些文化遺存及名勝古蹟,乃至歷史街區兩度遭到重大毀滅性重挫。所以說世間任何事物都脫離不了兩重性,社會革舊鼎新與前進發展確實是好事,這是不可逆轉的大趨勢,但往往也不可避免地吞噬抹殺著曾經的文明。

  我是在重慶南岸下浩葡萄院街里孵出的一隻小鳥,承下浩這方水土滋養,羽翼豐滿後飛向廣闊無垠的世界,歷經風雨磨礪,努力奮鬥搏擊。無論何時何地、身居何處,我都忘不了自己的根,總是隔三岔五飛回養育我的原鄉,時刻關注著它的興衰變化。

  彈指一揮間,昔日在河溝邊、小巷子、古寺里淘氣亂竄的幼稚崽兒不覺已入耄耋,往事如煙,舊情難忘。

  

  回望下浩兒時風貌

  下浩始稱「龍門浩」。《說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中說「浩」者從水、勢大,「浩梁」乃分水之巨石也,向外系水流主徑,向內是泊船良港。下浩得名於在長江主流水徑上,橫臥著兩條巨大的龍形礁石,龍口相向處有船舶進出不足十丈的天然豁口,古人敬為「龍門」。

  每逢月圓,月影入水、波光粼粼,子夜月華當空,巧居龍口,恰如二龍戲珠,始稱「龍門皓月」,歷代文人墨客讚頌「龍門皓月」的詩詞歌賦不勝枚舉,故此名揚。

  在「以水為路」的歲月,龍門浩日趨興旺發達,迅速向周邊擴展,為準確和有別後繼者,於是把新興崛起的上浩稱為上龍門浩(簡稱上浩)或上新街、下新街,一個「新」字就把歷史淵源釐清了。而原來的老「龍門浩」,則改稱下龍門浩(簡稱下浩)。

  下浩瀕臨長江,緊靠浩梁碼頭,被多幢使領館、洋行環繞,這裡的建築中外合璧、南北兼容、東西混搭,曾被稱為萬國建築博覽園。500多米長的正街,商鋪、作坊一家緊挨一家。覺林寺、米市街、周家灣、棗子灣、彭家灣、望耳樓、董家橋、葡萄院、茶亭街等小街深巷,像蜘蛛網般因形就勢,蜿蜒向四面八方輻射展開。青石板鋪成的小街,連接著一座又一座的深宅大院,蟄伏著隱姓埋名、避禍躲難的富商巨賈、官紳豪客、文化名人。

  毎當非動力大小船隻驚心動魄從湍急的長江主流拐進浩梁,其危險令人生畏膽戰,然而船工們高超的駕馭技術讓人佩服感嘆。船進浩梁,貨物卸載,乘客登岸,「龍門皓月」便盡收眼底,數十條水上人家的棚棚船鱗次櫛比一線排開。

  從熱鬧非凡的水碼頭起坡,踏上石梯登上門朝街,從熊習基家棺材鋪上行,過永興洋行、董家橋,進入下浩正街,一條寬闊的青石板大道穿衢而過。經茶亭街、蓮花山、聚源橋、一碗水、清水溪、張家坡,到汪山(黃山),這是自清初開始湖廣填四川後,聯湖廣、下川東「行腳起旱」的「茶馬古道」。

  山頂高大、林木掩映深處,有蔣介石官邸,張治中、何應欽、孔二小姐和美囯總統特使馬歇爾舊居。相鄰有始建於唐的「凃山古剎」;還有隋末唐初佛寺,明萬曆年間改為道觀的「老君洞」;清末重慶知縣、著名書畫家陳竹波書寫並鐫刻的20米×21米楷書「塗山」二字,站在渝中區便能清晰目睹這沉雄磅礴、氣吞霄漢的摩崖石刻。

  莫小覷下浩,其文化積澱、地理優勢,當年絕不輸於沙坪壩磁器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在漢唐兩宋,純樸勤勞的原住民便在此開山鑿地、建房成街、聚賈成市。

  修建海彈公路時,從彭家灣、葡萄院、茶亭街、報恩塔這不到300米地段上挖掘出的漢唐古墓葬就有十餘座,出土漢磚、五銖開元銅錢、青銅劍和陶罐碎片,均為我親眼所見,我對古錢幣收藏的興趣,便是兒時從稀泥中摳出的幾枚古銅錢開始的。

  宋元至明清下浩水陸碼頭已經逐漸形成,從浩梁邊起坡上行,那坡陡直堅硬的青石梯坎,被騾馬與人力腳下踩出的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凹凼凼,沒有上百年功夫,怕是不行,由此折射出當時之興盛。尤其是「湖廣填四川」大遷徙、清末民初開埠熱,特別是抗戰重慶成為戰時首都,舉國內遷。

  下浩風光宜人、古蹟遍布,便捷的交通、依山傍水的位置、成熟的集鎮,吸引天南地北人大批湧入。他們帶來了資金技術、經營理念,商行、餐飲、物流、各業作坊、房地產如雨後春筍,街上天天趕場,日日是市,操各地口音者摩肩接蹱,從而使下浩繁榮興盛達到頂點。

  那麼,我兒時的下浩到底又是怎麼樣的呢?

  經搜腸剮肚梳理,我把下浩解放初期概況儘可能記憶復原:在進入下浩正街的茶亭街口有轎子(滑竿)、彭家灣口有馱馬(馬幫)、在浩梁與門朝街之間有搬運站三大力行。茶亭街口有餘善祿家「瑞豐」宅院、陳家鐵匠爐、甘張兩家裁縫,下幾步梯坎是楊家糕餅店,斜對門專賣冰粉涼榚各類小吃、緊挨著的便是彭家茶館兼說評書,再下幾步梯坎進入下浩正街。街口是曾家碾米行,對面段家專制蚊煙,旁邊有賣香蠟紙燭的攤攤,過了橋有家小郵電所,過橋右拐進去二十來步是惡臭半條街的公廁,郵電所正對面是糧店、副食雜品店,郵電所隔壁是百貨商店。

  百貨商店右側是建於咸豐年間數丈高的「貞潔孝悌」大石牌坊,牌坊下寬闊的三岔路口是下浩三教九流聚集地:這裡有天天坐在牌坊下曬太陽捉虱子的叫花子,吹號賣福兒糕、轉糖官刀、打彈子、套圈圈、看手上小電影、賣涼粉涼麵夾肉鍋盔、賣炒米糖開水、油茶豆魚、湯圓醪糟雞蛋的商販,也有擺連環畫攤、代寫書信訴狀的夫子,看手相抽彩頭測八字的算命先生,專治跌打損傷疑難雜症的游醫,還有耍猴戲、武功賣藝、壓人人寶、推十點半、打梭等圈子的謀生人。石牌坊左下是打「玩意」、川劇清唱的茶館,右下是有百十座位的川劇劇場,順里走是覺林寺街,兩邊深宅大院不少,川東軍區衛校(後來的漂鬃廠)也在此,這條街以從事豬鬃行業的人為多,還有戴著老花鏡銜著長煙杆,端坐上八位課徒的私塾先生。

  再往裡走便是人們心儀的「覺林曉鍾」所在地——覺林寺了。據考,康熙初年覺林寺香火很盛,雲遊掛單僧人不少,卻疏淡功課,為治懶和尚,於是住持決定每天拂曉,卯時鳴鐘,所有在寺知客、居士、僧眾必須早起誦經習武。這悠揚宏闊之聲可涵蓋整個下浩,時間一久,人們便習慣聞鍾而起,學生早課,各業人等始忙生計,故此「覺林曉鍾」既成一景又是催人奮進的天籟梵音,此規一直沿襲200餘年。

  走進覺林寺山門,高大威猛、怒目圓睜的哼哈二將各站一邊;向前數步,左右各有三尊石仲翁;再向前走過「長生橋」,橋下是信眾居士放生魚鱉的荷花池。三進大殿分別供奉著釋迦牟尼、觀世音、彌勒、藥王等佛。往後穿過葦塘柳徑,是依山傍水、林木繁茂,善男信女放生雀鳥、拋舍五穀的「雀林」,再往後走便是松柏翠竹環繞的九層高的「報恩塔」了。

  返回來,我們再說大石牌坊,它正對面是一溜供銷社門面,供銷社隔壁是裁縫鋪和布匹莊,靠左是胡飛宇龍門相館,相館對面是茶莊、胡正榮茶館兼竹琴說書場、鞋帽店、剃頭室。相館左側是羅家紙錢鋪,緊挨著文家白糕店,每年文家包粽子、打糍粑陣仗大得很,段姓花生大王,除炒賣各種花生,還做做餅乾、蛋黃元等,他把烤爐架在街上,兩家對著幹,看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壓斷街,文家扯坨糍粑請客,花生大王馬上抓一把蛋黃元請嘗。

  夾在花生大王、文家白糕店中間的是老字號王記抄手、牛肉麵;劉記「冒耳頭」羊肉籠籠、豆花飯,正對面則是一排四五家風格各異、錯位經營的飯菜館、冷酒館。每到晚上,年輕漂亮、身材高挑、穿著時尚的舒中淑,點著亮油壺的滷味燒臘攤,鐵定擺出來。

  花生大王旁邊有個通董家橋的水巷子,水巷子口是文具店,旁邊是義勇消防隊存放壓水機和各種滅火工具的地方,隔壁是大餅燒餅店,正對面專做蒸菜外賣,隔壁是「蔣慶余」三開門有坐堂醫生的大藥房,緊挨藥店便是我父親1951年租蔣朝清家房子開的餐館,斜對面是一姓聶的下江人開的照相館。

  我家餐館正對一坡石梯坎,坎下左邊賣無煙煤、焦炭、槓炭,右邊賣五金日雜、農具、鐵鍋,走二三十步過橋就是中興洋行。我家餐館靠右上十幾步梯坎就是川祖廟,平行二十來步下一坡大石梯坎就是米市街、周家灣、南岸針織廠。

  1957年海(棠溪)彈(子石)公路通車後,下浩水陸碼頭功能逐步被取代,街市日漸冷落蕭條;許多的歷史「痕跡」也被歲月的「浪潮」蕩滌無存,如川祖廟、覺林寺、亞細亞洋行、中央印書館、天星橋、三百梯、蓮花巨石和葡萄院街等。

  從黃荊廟流經覺林寺、下浩正街與從蓮花山流經茶亭街、葡萄院的兩條溪水在董家橋交匯,於永興洋行前十丈高懸崖飛瀉入門朝街下深潭而注入長江,整個下浩有一半房子是跨溪或傍溪而建。我老家葡萄院那極具湘西特色的四合院,就是架修在從蓮花山流下來的溪流之上,溪水從我家房底穿過,只要不下雷陣雨,從屋後儲水凼挑回的水可煮飯洗衣和直接飲用,水質清澈甘甜。

  說句實話,現在的下浩與我兒時的下浩相去甚遠,讓人心裡很不爽的是兩條溪流被大塊水泥預製板蓋得嚴絲合縫,再也見不到浣女洗衣、河中游魚、頑童戲水、垂柳倒影,聽不見潺潺溪流、雨後濤聲了……畔溪聞道、逐雲追月、瀕水而居已成歷史。

  儘管如此,這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除了陣陣心痛遺憾,絲毫不減我的眷念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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