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故不去的城 有一個地方叫解放碑
2024-10-04 07:58:28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每次回重慶,總會自然而然地選擇住洲際酒店。與其說這是一種習慣,還不如說只是因為它離解放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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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與父母住在枇杷山后街,但我也可以說是在解放碑碑底下長大的。在重慶29中,我從初中讀到了高中畢業,晃晃悠悠地度過了人生最為生澀懵懂的五年。
去年終於和29中初中班上的同學聯絡上了,也在微信建了群。30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們,在群里連續聊了幾天幾夜。虛擬的世界不斷響起的吱吱提示音,讓人仿佛置身於少年時校園和課堂的嘈雜……
重慶29中很奇妙地置身於重慶市的市中心, 與重慶當年的標誌建築解放碑咫尺之遙。想起來我們這個年級應該是人數最多的一屆了吧, 有20多個班。印象中每當廣播體操音樂響起時,到處都是人,大家一起齊刷刷地舉胳膊抬腿。
他們基本上都是解放碑的孩子。在群里聊天,他們時不時提到:你們江家巷……你們白象街、棉花街……你們那個時候住在哪裡哪裡……詞語間都是回憶。
我一直煩惱於自己的臉盲症,對於長相的記憶模糊,幾乎是先天的。但那一個個時不時蹦出來的地名,卻在不斷激活著我的記憶。
每一個地名, 幾乎就是一個場景: 一條條街道、小巷,或彎,或直,坡坡坎坎的階梯,高高低低的房子,進進出出的人影。
每一個地名總能形成一幅畫面:一群少年遊蕩在解放碑的影子底下,雨晴不定,有時陽光燦爛,有時水花四濺,記憶總成碎片。
但總有記憶是完整的: 一個放學早的午後,那個叫周偉的同學,把幾乎所有的男生,連威脅帶利誘地轟到長江邊,逼著大家跳下河去學游泳。應該有好些同學是從那次開始學會游泳的吧。
記憶總有模糊時: 比如我就不記得我是如何溜走逃掉的。於是到現在我還是不會游泳。
一個個地名,總是在復活著一個個同學形象記憶: 江家巷的許偉,戴家巷的周偉、鄧百舸、王欣,來龍巷的毛寧,滄白路的李常偉,九尺坎的王靜、丁愛渝……少年男女, 如花朵一般, 開放在解放碑周遭的旮旮角角。
住在洲際酒店,出門左拐,解放碑還在。現在的它只是矮矮地立在大廈森林之間,像一個坐標,釘在那裡,孤獨而倔強,仿佛那是個能穿越到過去的接口, 不舍晝夜地等待著。
洲際酒店往右拐就是大都會,一度是重慶最時髦、最現代的商業中心,李嘉誠傳奇在重慶的投影。年輕的一代他們會知道嗎, 這裡曾經有一個名字叫大陽溝。
如果把解放碑比作心臟, 那些街街巷巷如同神經和血管,蜿蜒盤繞著它,而大陽溝幾乎可以說就是它的動脈。它是物質匱乏年代的天堂,粗壯、斑駁的柱子頂著的穹頂下,堆積著各色蔬菜、水果和魚肉,人聲鼎沸,人影躥動。因為有了大陽溝的印象, 關於那個年代的記憶就不至於那麼黯淡和淒涼了。
那些出沒於其中,靠著賣菜賣肉、劃鱔魚、揀垃圾、搬貨卸貨過日子的販夫走卒們,大都生活在大陽溝四周延伸開來的窮街陋巷裡。我的靠拉板車謀生的爺爺就住在名叫下小校場的巷巷裡。
小時候我總是願意去爺爺家長住。那是間木板搭出來的兩層木屋,所謂天花板是裸露的灰色瓦片,木地板吐露著大大的縫,飄逸出樓下人家的油煙菜香和隻言片語。至於拉屎撒尿, 只能用樓梯角落藏著的尿罐。
關於大陽溝, 我記憶中的色彩是青色的,石板路總是濕漉漉的,黑黝黝的木板房之間,飄蕩著生火起灶的炊煙;而記憶中的聲音,則是每天早上,有人吆喝著:「倒尿罐了——」從收集家家戶戶拎出來的隔夜的屎尿, 引出開始一天的大聲的洗臉刷牙, 夫妻間的吵架對罵和總是避免不了的挨打的小娃兒的哭叫。
而我總是願意住到大陽溝,大人們得連騙帶哄地才能把我送回到父母那裡。每次離開,我總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憂傷。不是我覺悟高,而只是更願意得到被爺爺寵愛的自由。誰讓我是他的長房長孫呢?
爺爺在多喝了點酒的時候,總是講起嬰兒時的我,說我動不動就徹夜啼哭不止,為了不影響四方鄰居的睡覺,他只好深夜抱我上街轉圈。他說只要把我一抱到解放碑,我立馬就不哭了……
在以後的日子裡, 我曾經無數次地在深夜的解放碑混跡和穿越:同學少年時,在縱談人生的酒醉之後,在碑下面尋找菸頭以解煙抽完後的急需;遠遊他鄉歸來時, 在夜市小攤的胡吃海塞, 一解饞意;拍《好奇害死貓》時,我寧肯放棄希爾頓的套間,也要住在賽格爾,只是為了隨時投身於解放碑夏夜的喧譁與騷動。
2014年, 回重慶過年, 從機場出來,就想吃火鍋,遍尋不著,只有老實驗劇場旁邊、青年路的臨江門洞子老火鍋開著。飽暖之後,沿街而下,一拐彎就看到了解放碑。
這一夜冷風嗖嗖,細雨瀝瀝,有重慶冬天特有的潮冷; 在高樓大廈奢華名店環伺下,解放碑光影豪華璀璨, 四周空無一人。
在除夕前的這個夜晚,我突然想知道,那個被抱在爺爺懷裡的嬰兒,停止哭泣的他, 在深夜裡看到的解放碑會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