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黃桂林
2024-10-04 07:53:49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七五年春,我的一個姐姐策劃將我從四川宣漢縣遷徙到雲南,因為她與當地某縣的一位軍代表有些交情,去後或許能幫助我進廠做工。我有些猶豫,因為我已經熬到一個大隊村小的教職,每月有十來元的收入。幾位朋友都覺得「人挪活」,這才促使我下定決心。
正要走的前幾天,通知全體知青去公社開會。我走進公社大院裡,只見黃桂林被五花大綁地捆在一根立柱上,滿臉的桀驁不馴,兩隻眼睛像被套住的狼一樣左顧右盼,閃射出憤怒的光,與他四目相對時不由得一陣驚悚。原來是開黃桂林的公判大會,通知知青參加,殺雞儆猴而已。公社書記主持會議,區公安特派員宣讀判決書。大致是說:婦女某某某不堪黃桂林的凌辱,含恨自殺,而黃桂林蓄意在家中留有農藥……牽強附會,隨意羅織,最後判定黃桂林三年徒刑。
我第一次看見黃桂林時,他正在給我們生產隊的磨坊修水磨。午後依然明亮的陽光,照射著他身高一米七零左右赤裸的上半身。只見他左手持鏨,右手揮錘,鏨頭在磨槽上均勻地移動,伴隨悅耳的叮噹聲,精靈般的小火花迸射出來。黃桂林古銅色的胸肌、三角肌、肱二頭肌、瓣數清晰的腹肌,隨著叮噹聲有節奏地跳動著,汗水使他的身軀像塗了一層橄欖油,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這樣美麗、生動的裸體使我驚呆了——真可做米開朗琪羅的人體模特兒!
黃桂林是鄰隊的人。我們生產隊的磨坊是他設計並組織施工和安裝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巴山區的農業生產還只是刀耕火種。這座以自然水力為動力的磨坊,在方圓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無疑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磨坊位於一條小溪旁。從小溪的上游砌一道長長的、坡度緩緩的水渠直通磨坊,長而緩的流水提供了一股穩定而持續的動力,衝擊著一隻直徑約三丈的木製飛輪,使其勻速地轉動,而飛輪的轉動又帶動了石磨轉動。衝擊飛輪的水落進一個深約兩丈的潭裡。這是一套結構多麼巧妙而緊湊的系統啊!水渠終端用活動木板使水流的衝擊點可調,剛好沿飛輪與地平面垂直的切線方向,流入固定在飛輪外圓周上次第相連的一個個盛水斗里,這樣,飛輪就持續地受到盛水斗里的水的重力作用,加上飛輪轉動的慣性,便能夠連續而平穩地轉動了。飛輪的轉動軸是平行於地面的,而石磨的轉動軸垂直於地面,旋轉方向的改變是靠一套轉向「齒輪」實現的,而這套「齒輪」完全是用硬質雜木做成。比較任何機械上的轉向齒輪,這套「齒輪」當然笨拙得多,但是當你看見它吱呀吱呀地完成轉向時,你不得不佩服製作者的心智和手巧。我當然知道水磨的原理古已有之,然而將原理體現為實物是需要相當大的智慧的。稍微懂一點工程原理的人就知道,僅僅估量和測試渠水動力與水磨系統的摩擦力之間的平衡,使水磨按一定速度勻速轉動,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樣一台水磨給附近生活的人們帶來的好處,真不可小覷。社員們出一點錢,就可以將麥子磨成面,減少了若干辛勞。磨坊里還配了一台制麵條的機器,隊裡就可以生產一些掛麵,換給社員,當然加工費要收得高一些。貧窮山區,有客人來,下一碗麵,再臥下兩個雞蛋,就是很大的禮性了。黃桂林就是這份功德的創造者。
黃桂林不僅是能幹的木匠和石匠,也是一個精明的鐵匠。我曾經看過他主錘打鐵。他問我回重慶時能否撿到挖掘機挖斗前端的鋼齒,我回答說撿不到,心裡想,誰會這麼遠給你撿這勞什子哩。後來我知道這類鋼齒里含錳,耐磨,加在鋤頭前端,遠勝於一般碳素鋼。
黃桂林門前屋後的果子甜,也遠近聞名,因為他懂嫁接。
這樣一個精明能幹健壯英俊的男人,三十出頭了卻找不到老婆。他家庭出身仿佛沒有多大問題,但是他家族裡許多成員不是地主便是富農。他在一九六〇年高中畢業後曾考取某大學,但錄取通知書被公社書記扣下了,因為他當時說了一句話:「XXX好是好,就是吃不飽。」這句話沒讓他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已屬萬幸,但是從此以後公社與生產大隊裡的當權者們似乎總和他過不去。「文革」興起後,農村里固有的家族矛盾以不同「造反派」之間的鬥爭形式激化,人們視他為某派暗中搖鵝毛扇者,這大概也不是捕風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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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巴交的農民誰敢將自己的女兒託付給政治上有風險的人呢?
可是,某年秋季的一天,戲劇性變化出現了。黃桂林往鄰近的開江縣挑送公糧的返家途中,順道在一位朋友家歇腳,邂逅一女子,兩人一見鍾情。這女子不滿由父母訂的婚姻,臨過門時逃婚到這位朋友家,性子也夠剛烈了。當天這女子就跟隨去了黃桂林的家。兩人恩恩愛愛地過了一段好日子自不待言,然而漸漸地就顯出日子的艱辛來。照理說新社會婚姻自主,兩人喜結良緣順理成章,但是公社的當權者不知根據什麼理由不讓倆人辦理結婚手續,因而就不能落戶,沒有戶口就分不到基本口糧。那些年頭一年下來人均分糧也就四百斤左右,其中基本口糧占百分之七十,沒有這份口糧生存都受到威脅,愛情何所附麗?生產隊網開一面,默許黃桂林外出做手藝,時不時地省出一些糧食。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缺乏基本口糧,兩人磕磕碰碰在所難免。某天早晨兩人吵了一架,黃桂林扛起鋤頭出工去了,這女人可能是想到今後的日子沒什麼指望,拿出床腳下的一瓶農藥揭開蓋一仰脖喝下了,待黃桂林收工回家,這女子已經悄無聲息了。
這女子為什麼尋死,黃桂林為什麼家破人亡,社員們誰不心知肚明?然而當權者們卻羅織了本文開端提到的刑事宣判大會。
黃桂林判刑後的第五個年頭,改革開放了,而且首先從農村搞起。黃桂林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人,我相信他還健在。他一定是農村中最能掙錢的人,說不定已混跡於城市中做大老闆了。我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