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農民的真理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事發，中央下達了文件，向百姓說明情況。有一天，生產隊長通知我去公社集中，參加文件宣講團的工作，我喜出望外——這是知青們樂意參加的活動，一則可以放下鋤把子；二則可以過幾天不那麼沉悶的生活；三則還可以評上工分。

  公社書記、社長等十幾位幹部面對文件中的幾幅軍事地圖束手無策。這些地圖是用來說明當年林彪根本不會打仗。遼瀋戰役、平津戰役、淮海戰役等三大戰役之所以取得勝利，都是毛澤東英明指揮的結果；而林彪總是不聽毛澤東的話，畏葸不前，貽誤戰機，最後雖然勝利，那是因為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有羅榮桓等堅決執行毛澤東的軍事路線與林彪鬥爭的結果。文件中的地圖只有十六開的尺寸，向廣大社員宣講就必須放大，公社吃「皇糧」的十幾號幹部大眼瞪小眼，誰都沒有辦法。那年頭階級鬥爭如火如荼，形勢瞬息萬變。比如說若干天前我們第一句高呼「敬祝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第二句就得高呼「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倘若質疑，就蹲大牢去罷！現在若再這樣呼，也蹲大牢去罷！這幾張軍事地圖放大後若走樣，被人引申出「階級鬥爭新動向」來，那就再也別想吃「皇糧」了！公社書記問我拿不拿得下來這「瓷器活」，我想同比例放大有何難哉，就應承下來。

  我被安置在一間空屋裡，書記囑咐我進出都得鎖門，因為文件在未公布之前是絕密。中午吃飯有肉，飯是純白米的，我便打定主意：這活兒不要幹得太快。於是挾帶兩本閒書，整整磨蹭了三天，十幾幅（一式若干份）放大的軍事地圖展現在書記眼前，書記看了笑逐顏開，嘖嘖讚嘆。

  接下來是宣講團人員培訓。參加宣講團的下鄉知青並不多，主要是公社幹部和小學的一些老師。上級領導一再強調，宣講時一定按中央文件和地區下達的宣講文件逐字逐句地念，不要有遺漏，也不要做任何引申。然後將宣講團分成若干個支隊，奔赴各生產大隊逐隊宣講。每到一處，自然有好的飯菜伺候。這樣幸福的日子過了七八天，不得不散了，我又回到生產隊，依舊臉朝黃土背朝天。

  這一天薅苞穀草，顯平表叔突然對我說：「前幾天學文件，有句話我考慮你說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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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忙說：「不是我說的，我都是按文件照本宣科地念的。你說不對，那是犯忌的。」顯平表叔笑了笑，不再說話。我按得住不該說的話頭，然而我卻按不住好奇心。良久，我悄悄地問道：「表叔，你說說看，哪句話說得不對？」

  顯平表叔說「你說……」我笑著打斷他：「不是我說是文件上說。」表叔笑了笑，繼續說道：「文件上說『林彪之類如上台，千百萬人頭落地，在農村首先殺共產黨員，然後殺貧下中農。』這句話說得不對。」

  我問道：「為什麼不對？」

  表叔說：「殺不殺共產黨員我說不準，但他殺我們貧下中農做啥子？哪一個皇帝坐莊不要我們農民種糧食給他喫(音qiē，巴山方言，即吃)？」

  我笑了，也啞了。